齐放看着我和卓朗朵姆,“殿下拜托主子一定要保护好卓朗朵姆公主和肚子里的小世子平安到西州。殿下口谕,公主无论生男生女,只有夕颜公主能继承大统。”
卓朗朵姆又哭了起来,而我也愣在那里。这话怎么越听越像是遗言?可是段月容是超级大妖孽,是紫微天王转世,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挂了?想起昨夜他的表现,我的身上还穿着他留给我的天蚕银甲,我的心却莫名地惊慌起来。
晨光照进马车,眼看来到宫门处,阿黑娜捂着嘴在帘外低泣道:“恕奴婢不能再侍候娘娘了,请娘娘一路保重吧。”
巨大而沉重的宫门打开了,响彻我的耳膜。
忽然有人高叫:“女太皇有令,关闭宫门。”
那是卡玛勒的声音。
众人心中一惊,我也紧张了起来。
卡玛勒可是女太皇的心腹,亦是果尔仁的亲侄儿,他来是什么意思?
阿黑娜站出来,拿出撒鲁尔的金牌高声道:“奉可汗陛下之命,送皇后前往阿拉山采集圣水,以献给腾格里。”
卡玛勒微笑道:“女太皇担心君莫问乘乱出逃,故而命微臣前来看看皇后处可有异动。”
阿黑娜冷冷道:“皇后前往阿拉山采集圣水,已是每年的惯例,又有何奇怪?前后有众多侍卫,大人多虑了吧。”
卡玛勒与阿黑娜眼看起了争执,忽然轩辕皇后的声音响起:“是卡玛勒吗?”
卡马勒立刻下马跪在马车前面,惶恐道:“臣奉太皇之命护送皇后出宫,冒犯尊贵的皇后,罪该万死,请皇后殿下见谅。”
我瞪着孟寅,却见他闭着眼睛说话,吐出的却是轩辕皇后的声音,“梅录大人担心本宫安全,如何有罪呢。”
就在这一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段月容要如此重视这个太监了,不仅仅是因为他拥有温顺的性格、精明的财政能力、忠顺体己的脾气,原来更重要的是他还有这样一种异能。
他睁开眼睛,指指我手上的手镯,我便轻轻将手伸出帘外,做了一个罢了的手势,孟寅说道:“快快请起。”
大队人马又开始前行,出了这弓月宫的宫门。
阿黑娜的声音在帘外响起:“娘娘,山中阴寒,这块巾子请娘娘拿着用。”
我略掀帘,阿黑娜递上一块突厥女子常用的香巾。
我伸出那只戴着金刚钻手镯的手,慢慢接过香巾。香巾上面绣着展翅腾飞的天鸟吉祥图案,看得出来是她亲自绣的。我那手镯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映着阿黑娜落寞的脸。
宫门渐渐合上,阿黑娜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我们下了马车,换了坐骑,我却开始感到心惊肉跳。我问孟寅怎么会知道我手上有这只手镯,他说是段月容告诉他的。在宫门口出不了时,就用这只轩辕皇后的手镯,但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段月容这小子怎么不告诉我,原来他认得那个张老头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问道:“殿下带了多少兵马进来?”
“殿下以贺朝为名,只带了一百精甲入弓月城。”齐放说道,“不过另有四万大军攻乌兰巴托,二万大军在西州屯兵,应该在昨夜子时就出发潜入弓月城附近。”
“原来这全是为了换我和卓朗朵姆,他为了让撒鲁尔相信他结盟的诚意,便换了我们做了他的人质。”我一拍脑门,“他犯什么傻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卓朗朵姆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浑身都在发着抖,就同我肩膀上的鹦鹉一样,“莫问,我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是该乖乖地到西州去等着他,然后与之会合,还是回去与他并肩作战?我会不会同他一起死在弓月城?我会不会成为他的拖累?
难道他想是让我照顾卓朗朵姆,因为她肚子里是他唯一的亲骨肉?所以才不告诉我这些安排?
果尔仁掌握着突厥最精锐的部队,女太皇又站在他那一边,撒鲁尔若不是被逼到绝境,绝不会同大理联合。撒鲁尔最强的军队是阿米尔的葛洛罗部,就算同段月容联合,能有胜算吗?
他是大妖王转世的,他那么强悍,他怕谁?
他一定会没事的,我只要帮他把卓朗朵姆送到西州,然后安心等他就成了。
我这样对自己说着,对,不要紧的,快到西州了,我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我要洗个热水澡,我要换件棉布衣服,衣上还绣着荷花花样……再沏一壶上好的碧螺春,不知西州有没有好茶……
对,就这样……
可是我却猛地勒住了我的马,停了下来。
众人诧异地看着我,西域的风猎猎地拂着众人和我的发,风声鹤唳中,一缕青丝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对齐放欲开口,齐放早已笑道:“我陪主子一起回去。”
我怔住了,然后释然地笑了,我对他点点头。
春来和沿歌齐声说道:“那我也去。”
我安慰着众人,“我同段太子乃是生死之交。”我实在想不出一个更贴切的话来形容我同段月容的关系,只能说我们肯定是比哥们更铁的。
我清了清喉咙说道:“而且我有阿米尔的腰牌,一定能安然见到殿下,只是太子口谕不可废,尔等定要平安送卓朗朵姆公主到西州安顿。”
我对孟寅和朱英抱拳说道:“二位年长多智,江湖经验也最是丰富,我的这两个徒儿和公主就全靠二位了。”说罢不由他们回答,转身策马就走。
卓朗朵姆大声哭了出来。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因为我怕一回头我就后悔了。
那只五彩鹦鹉却从卓朗朵姆的肩膀上振翅高飞起来,划过长空,远远地跟随在我们身后,最后还是落到我的肩头。我微笑地看着它,加了一马鞭。
到了一处安静之所,齐放却从包袱里,像变戏法似的翻出一套小号突厥服装、一把弯刀,还有引线、火折等。
我的嘴巴愣是没闭上,“小放最近为何如此神机妙算哪?”
齐放笑道:“是太子殿下嘱咐我准备的!”
“啊?”
“昨夜他对放说,您与他夫妻一场,为人又重情义,若是知道他的安排,定会折回来与他同生共死。”
“啊?”
“孟寅和我定是挡不住您,确然他也十分期待您为他抛头颅、洒热血。”
“啊啊?!”
“所以他让放准备了一切您需要的东西。”
“……”
看来我中计了。看着那只鹦鹉,心中忽然一哆嗦,我怎么觉得自己有点像段月容养的一只鸟似的,对于我的生物习性,他比我自己还了解呢?
可是此时此刻我不后悔,我的的确确会折回去。
命运是一个多么奇妙的东西。
七年前,在华山脚下,我恨不能食其骨肉,而如今的我却已然做不到看着他死去。
我把鹦鹉抛向空中,心中默念:自由地飞吧,莫要再受这尘世的半点羁绊。
那只鹦鹉在空中盘旋着,落到一棵红柳上,默默地看着我和齐放离去。
我们又回到宫门前,拿出阿米尔的令牌,宫人根本不问一个字,只是眼神闪烁地放我们进去。
我们向腾格里天祭坛走去,一路上竟无人阻挡,终于来到北极宫的天祭坛。
圆形的天祭坛周围是一圈一人多高的石狼围成的神道,祭坛上两只巨大的金狼雕像双目威严地俯视着众生,令人生畏。周围的士兵林立,警戒万分。
守卫祭坛的士兵看了看我腰间的令牌,低声用突厥语说道:“午时礼炮。”然后递上两块红巾。我注意到他们身着黑甲,手臂上皆戴着一方红巾,巾上绣着紫罗兰。
只听得女太皇正在念祭祀祷文,无非是歌颂伟大的腾格里,感激武运昌盛,牛羊肥硕。
我从我平时捣鼓的百宝箱里拿出望远镜看去。远远的高高楼台上,女太皇一身火红吉服,撒鲁尔可汗身穿黑色金狼绣的祭服;右首果尔仁一身红袍领着群臣跪拜,倒与女太皇相得益彰;左首轩辕皇后和碧莹一同带着宫人伏地。
下首异国使者群里为首跪着一个月白吉服的王子,戴着大理的紫金王子纱翅冠,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完美的美人尖,削尖的下颌,嘴角总是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一双紫瞳光彩夺目,在人群中微凝,似在寻找什么人。正是那等着我来抛头颅、洒热血的段月容。
突厥天祭正是霜降时分,草木黄落,蛰虫咸俯,寒风乍起,冰冷沉重的铠甲压着肩颈,让人不由自主地打着冷战。我同齐放戴上红巾,敛声屏息地经过狼图腾狰狞的飞檐下,混入侍者群中。
正值巳时三刻,阳光正好,女太皇阿史那古丽雅头戴金光闪烁的皇冠,金冠上的红宝石闪着耀眼的光芒,眼角薄施金粉如飞,手持阿史那家的狼头金权杖,似女神庄严,同果尔仁两人眼波相触,女太皇微笑如初,涂着金甲油的修长玉手拂过绣金袍袖,欲将祭文递给果尔仁。
忽然有人高叫:“禀女太皇,果尔仁叶护有多宗罪孽,没有资格祭祀腾格里。”
“放肆,神圣的腾格里面前,安敢咆哮?”女太皇冷冷道,“还不退下。”
女太皇又接着道:“今日乃是天祭,历年由朕及叶护老大人同礼,乃是狼神祖先的规制,今年何由不可?分明是阿米尔聚众闹事,来人,还不快将阿米尔拉下?”
撒鲁尔却冷冷道:“母皇且慢。正是叶护老大人德高望重,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不让伯克说个明白,也好安我突厥众部勇士之心。”
不等女太皇说话,阿米尔早已撒开长长的羊皮卷轴,大声念道:“火拔氏果尔仁四十余载,独霸朝政,徇私枉法,骄纵跋扈,纵部欺弱,欺主媚上,祸乱后宫,投敌叛国。总此七罪,罪无可赦。臣等请草原伟大的女神和可汗陛下,诛果尔仁,逐火拔氏,还草原一个公正。”
女太皇示意依明前往夺下阿米尔的卷轴,没想到依明反倒劈手夺下女太皇手中的权杖,对着女太皇冷笑。
女太皇怒喝出声,衣袖高高拂起,忽然祭坛上一杯祭酒摔落在地,众人发出恐惧的声响,“腾格里发怒了,腾格里发怒了。”
女皇面色凝重,冷然看着撒鲁尔和阿米尔,厉声道:“可汗陛下,莫非你想冲着朕来?”
她的手微扬,座下早已林立一群银甲武士,间又夹杂着一些火拔家的红袍士兵。
撒鲁尔面色冷峭,站出来厉声道:“果尔仁七罪当诛,若有庇护者,便是大突厥的敌人,腾格里必诛。”
“陛下可要想好了,”果尔仁不慌不忙,微微笑道,“陛下刚刚统一了突厥帝国,便要残害忠良吗?我火拔家世代忠良,老臣更是侍奉三代大突厥可汗,天下皆知老臣为阿史那家一生尽忠,甚至没有任何可贺敦和子嗣。请问台下各位高贵的伯克和梅录,何人敢出列质疑果尔仁的忠诚,何人敢出列证明阿米尔的胡言乱语是真?那才是大突厥的敌人,腾格里必诛!”他的灰瞳一转,厉声向台下咆哮,而台下竟然哑然无声。
撒鲁尔面色阴沉,而果尔仁面露得色,女太皇眉头紧皱,却不发一言。
我本来乖乖地躲在一角,正在考虑怎么通知段月容,让他赶紧退出圈外,同我一起逃走,不想忽然有人在我背后猛推一把,将我推了出来。我重重地摔在场中。
立时所有人的视线转向我,最接近我的那群衣着鲜亮的贵族,居然不约而同地飞快地闪开,绝对以突厥人所赞美的苍狼豹子之神速,给我迅速腾出了一大块地方。
我捂着屁股站了起来,强自镇定,心中暗惊是谁在暗算我?我看向人群,想找小放,眼前却只是一群深鼻高目的西域中人,每个人或大或小,或双或单,或圆或扁,各种颜色的眼睛里,都在同时反映着两个深刻的中心思想。
首先是赞叹:“多么忠勇的武士啊。”
然后是哀叹:“兄弟,你玩完了。”
我的脸上冒出汗来,抬头却见撒鲁尔看我的眼中微讶,果尔仁一干人的憎恶就更别提了,余光一闪,却见台角一人长身立起,对我笑颜如花。
他施轻功飞身跃起,大漠长风中,袍角翻飞,如大鹏展翅,紫瞳光耀生辉,眼波如水含情,桀骜的眉梢充满风情地对我挑起。他翩然落到我的身边,如天人下凡。
众目睽睽之下,在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之前,天人同志极其志得意满地从宽袖中伸出一双莹白的手,微微弯腰,执起我的双手,轻轻放到唇边落下一吻,眼波勾逗间刹那勾魂摄魄,唯听他的声音,对我柔柔笑道:“你来啦。”
我有那么一阵恍惚,这不是梦里紫浮的台词吗?
我与段月容假凤虚凰地生活了那么多年,按理应该习惯他那种不按常理出牌的风格,然而这一刻,我张开了嘴,却根本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我该说什么?
最后只能勉强缩小口型,极其简单地说道:“啊!”然后醒悟到我身上穿着男装,还是突厥士兵的衣服,立刻血色上涌,欲抽回手。
果然,周围的人没有一人的下巴是合上的。
就在这时,礼炮乍响,四面八方涌入身着黑甲、臂系红巾的人群,如铁水骇然涌入,蔓延到哪里,那银甲和红甲便是一片血腥。在场参加的伯克、梅录少有营救果尔仁者,多是或骇然,或冷笑,或木然地慢慢地带着自己的人退出祭坛,然而更多的是不及逃走的,皆枉死在混战之中,血肉模糊。
早有一群武士护住后妃女眷,轩辕皇后冷然道:“热伊汗古丽勾结果尔仁,迫害宫人,残害皇嗣,还不押下?”
“原来皇后陛下早已背叛了女太皇陛下。”碧莹冷冷道,“轩辕家的女人果然会见风使舵。”她仰起头,鄙夷道:“我身怀狼神之子,谁敢碰我?”
香芹眼中闪出可怕的光芒,恶狠狠道:“轩辕家的女人,我要杀了你们。”
她尖声叫着,冲向皇后,未到近前,人已惨叫着伏倒。
却见阿米尔浑身浴血站到轩辕皇后身前,冷然道:“你这个冒牌的奸妃,陛下早就认出真正的木姑娘,你不过是紫园的贱人姚碧莹,还敢在这里行刺皇后?”
其时我正在寻找段月容,可是听到这话却愣住了。
碧莹也愣住了,嘴唇颤抖了起来,“你说什么?陛下早就知道了?”
轩辕皇后也一怔,在我的印象中,轩辕皇后是温柔如水的,却不想就在那一刻她的眼神忽然阴冷了起来,那美丽为嫉妒所扭曲,她绕过阿米尔,紧握一把华美的利刃冲向碧莹。
碧莹退无可退,正中左肩,她美丽的眼中犹带着倔强,人慢慢地抱着肚子凄然地跪倒。
我本能地想冲过去,却被人拉住了,一回头却是一双紫瞳森冷。
段月容替我砍倒一个偷袭者,死死拉住了我,“这是他的家事,已轮不到你管了。”
我挣不开他的手,也无法反驳他的话,一颗心凉了下来。
再回头,却见皇后正要再出第二刀,果然一把犹滴着血的弯刀挡住了皇后的匕首,竟然是撒鲁尔。而就在极度心跳的那一刻,我看清了皇后手中的匕首,是我的酬情。
天空不知何时开始怒吼,大雨滂沱而下,天祭化为一片血海,雨水冲刷着人们身上的血迹。撒鲁尔的红发沾在额上,雨水淌过他的长睫毛纷纷滴下来,酒眸凝着那一双伤心惊恐的琥珀琉璃瞳,却是久久说不出话来。往日情人间的亲昵明明还在眼波间流动,却不知何时悄悄地横亘了残酷的背叛和冰冷的杀戮,似被那明心锥生生割开心脾,痛断肝肠。
皇后颤声道:“她不是可汗心中的那个人,可汗也明明知道的,为何还要救她?”
“皇后多虑了。”他收回了目光,回过身去,再不看碧莹半眼,冷冷地注视着皇后道:“她的肚子里有阿史那家的皇子,朕要这个孩子。”
皇后的花容悲伤欲绝,冷笑道:“花木槿说得没有错,陛下果然还是爱上了这个贱婢。”
“我说过很多遍了,不准跟我提这个名字。”撒鲁尔的脸冷得可怕,一刀挥去,三个银甲人倒地,他回首对皇后大声吼道:“不准跟我提这个名字!”
他终是爱上了碧莹,而碧莹也爱上了他。
以前在西枫苑时,非白曾对我说过,人生的误会有很多,有些误会终其一生也无法解开,令人一生挣扎,生不如死。
我与非珏错过一生,同碧莹之间似是进入了一个死胡同的误会,而这两人也因为女太皇和果尔仁结出了一个死结。
“看到了没?快走。”段月容在我耳边轻轻嘲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