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抚上它的大脑袋,才感到一阵疲倦,看到卓朗朵姆房间的灯还亮着,便走了进去。卓朗朵姆的眼睛又红又肿,坐在床上有些发呆,看守她的侍女是一个陌生的宫女,略微上了年纪,看上去同阿黑娜差不多,高鼻深目,棱角分明,加上颧骨高高隆起,两眼狭长,怎么看怎么像是童话里的巫婆。
她正坐在旁边做针线,看我进来了,便站起来,行了个屈膝礼。我暗忖:以往侍女都在外面守候,为什么现在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
“不知道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奴婢叫米拉,是可汗陛下派来专职照顾公主的。”
什么叫专职?我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面上仍笑道:“多谢你替我守了公主一天,现在你下去休息吧,我来照顾她。”
那个侍女动也不动,只是垂首道:“恕奴婢不能,现在卓朗朵姆公主身上有孕,这几日公主情绪不稳,陛下令奴婢日夜不离公主殿下。”
我大惊,回头快步走向卓朗朵姆,她却哇一声扑进我怀里大哭了起来,“莫问,我该怎么办?”
“别哭!”我心中也急躁起来。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段月容总是对我说不喜孩童,故而他的后宫美女如云,却至今无所出,不想卓朗朵姆肚子里的孩子却成了大理储君的长子,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储君。撒鲁尔这回可逮到了一条大鱼,这下他狮子大开口还是其次,最要命的是他就此把卓朗朵姆和肚子里的孩子作为质子一直留在突厥,卓朗朵姆的归程就不知是何日了。
我轻声细哄:“别哭,这是好事啊,卓朗朵姆,你怀上了段太子的长子,指不定你以后能当上大理的皇后啦!”
我又哄了半天。卓朗朵姆渐渐哭累了,在我怀里睡着了。我将她放平,轻轻盖上被子,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一日发生的事太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七夕好似感到了我的焦躁,轻轻跳上了榻,卧在我的身边,我便搂着它一夜无眠。
我们过了非常平静的几天,偶尔撒鲁尔也会邀我骑马赏玩,对我极尽有礼,宛如对待一个邻国外交官,绝口不再提挽留我的话,有时会很自然地问起我在大理及江南的生活情况。我隐隐听出了撒鲁尔的话外之音,似是在询问我大理及江南的兵力部署。
事实上,这八年来,随着段月容的财产越来越多,他与其父大理王对我越来越信任,他几乎对我不避讳任何话题,有时遇到军政难题,状似无意地在我面前唉声叹气地说了半天,两只紫眼珠却滴溜溜地看着我,摆明了想探我的口风。大理的情况我了然于心,但见识到撒鲁尔夜袭多玛的残酷,我便在他面前佯装不明。有时逼急了,便淡淡道,如此重要的内情,段太子之流如何肯告诉我一介聒噪妇人,至于那张之严历来性格多疑,更不会告诉我了,他的酒瞳便黯然难懂。
然而每每我提起释放我和卓朗朵姆回去这个话题时,他也总是巧妙地绕开,看着我一脸惨淡,却面有得色。
我担心初为人母的卓朗朵姆在这样的情况下很难安心养胎,便不时地陪着她聊天,有时也陪着她在一方小天井里走走。
卓朗朵姆整个人一下子静了下来,不再大声哭闹,也不再打人撒泼,只是经常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夜晚偶尔留我夜宿,我才会听到她梦中的低泣,全是段月容的名字。
这一日我陪着她到凉风殿外的小花园中散步,那里杂草丛生,却依旧有几株植物生气勃勃,极少开口的卓朗朵姆看着一株挂着一朵小花的植物,低声道:“这是木槿花吧?”
看着这株与我同名的植物,我笑了,“植物比人类柔弱得多,它们尚且能在这里活下去,我们一定也会的。”
我正要展开我鼓励卓朗朵姆的强大攻势,听到后面一个声音在小声嘀咕:“真是杂草,怎么也除不尽,难怪大妃不喜欢。”
所谓“大妃”便是撒鲁尔赐给碧莹的尊号。
我和卓朗朵姆回过头去,却是那个被派来监视我们的拉都伊,没事老偷窥我们,有一次被我发现我在如厕的时候她居然也在“工作”……
她见我们看她了,赶紧低下头,做恭顺样,两只精明的蓝眼珠却发着湛湛的光。
我越来越不喜欢她,可是她的话却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问道:“你方才说的是热伊汗古丽王妃不喜欢木槿?”
她抬起头来,看我们的目光没有丝毫恭敬,一提起大妃,立刻高昂起天鹅般的细脖子傲然道:“金玫瑰园是可汗最喜欢的休憩之所,只准大妃随意出入。王宫里到处皆是珍稀植物,木槿生长太快,大妃尤其不喜它侵占金玫瑰园的土地,便将宫里所有的木槿都除去了。”
我自然是理解大妃不喜欢木槿的真实原因,只是这样做分明是对木槿或者说是我深恶痛绝之。为什么,碧莹,你的心中为何如此恨我?
卓朗朵姆无神的目光慢慢开始聚了焦,“木槿在汉地是君子之花;在吐蕃,却是象征着吉祥的仙女花,就像格桑花一样。没想到在突厥却被认为是杂草。”她慢慢转过头来,犀利地盯着那个拉都伊,轻蔑道:“像你这样狗仗人势的恰巴,若在多玛,早就被割了舌头,被卖到营子里去了。”
拉都伊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起来,咬着嘴唇,眼泪在眶里打转,半晌恨声道:“还不知道是谁会被卖到营子里去呢。”
啪!一声响亮而清脆的声音在拉都伊的脸上响起,阿黑娜无声无息地进来,盯着拉都伊大声喝道:“放肆的奴婢!”
拉都伊顶着脸上红红的五道指印,跪下来,泪流满面,尽管如此,仍然捂着自己的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那双泪光莹莹的蓝眼睛盯着我,充满了怨毒的火焰,仿佛要将我们活活烧死。
我心中一惊,为何这个女孩小小年纪,目光如此狠毒?
卓朗朵姆在一边冷笑不语。
阿黑娜冷冷地看着拉都伊的蓝眼睛道:“我早就提醒过你,这两位夫人现在依然是可汗的贵人,不容你出言不逊。米拉。”
米拉从旁边像幽灵一样闪了出来,温顺地站在阿黑娜身边。
阿黑娜说道:“把这个奴隶拉下去,按律赏她二十鞭子。”
米拉的眼中竟然闪出一丝幸灾乐祸,一把揪起拉都伊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
拉都伊急得大叫起来:“你们不能动我,我是大妃娘娘的人。”
米拉的脸阴了下来,看着同样面色不怎么好看的阿黑娜。
就在这时,有人快步走了进来,却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年轻侍官。
阿黑娜急忙跪下行礼,“见过依明侍官。”
那个年轻侍官对阿黑娜欠身道:“女太皇有命,请君夫人前往冬宫喝‘葡你酒’。”
冬宫和夏宫是突厥王宫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住的,而这两个女人便是女太皇和皇后。
他刚要转身离去,却又突然回头,睨了跪在地上的拉都伊一眼,淡淡道:“女太皇还说了,以皇后礼仪事卓朗朵姆公主及君夫人,凡冒犯者皆无赦。”然后他又回身恭敬道:“请夫人速速更衣。”
阿黑娜立刻拥着我过去了,我回头又嘱咐几句卓朗朵姆好生照顾自己。
她的身影静默地立在中庭,秋风扬起满地桦树叶,同她的衣袂一起翻飞,形容消瘦间,满是苍凉与落寞。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镜子前,脑子飞快地转着,这个女太皇要见我做什么?
难道是因为撒鲁尔最近与我过从太密?
依明对阿黑娜招招手,她便出去了。隔着帏幔我依稀地看到,那个依明好像对阿黑娜说着些什么。然后我被打扮了一番,可能时间紧迫,她这次并没有大动干戈地为我梳头,只是由着我垂着一个大辫子,连衣衫也只换了身宝蓝罗裙。
冬宫在东面,我所在的凉风殿位于西侧,从西面到东面,金玫瑰园是必经之路,如果能穿过玫瑰园,其实可以省一大半时间。然而由于帝国主义的压迫,那四个抬着我的奴隶费了老劲,老远老远地绕过那美轮美奂的金玫瑰园,走上一条前往冬宫最远的路。
一阵阵天籁般的琴声传来,我支起耳朵细听,果然是碧莹的琴声。
我正听得入神,那琴音戛然而止,随即几个侍女高叫之声从玫瑰丛里传来,“大妃在这里弹琴,什么人在那里?”
依明苦着脸,黄褐色的眼睛向上翻了翻,但立即恭顺地轻声答道:“奉女太皇命,请大理君夫人前往冬宫。”
奴隶紧张地停了轿,同依明一样,赶紧跪在那里。
侍女扶我慢慢地下轿,我便慢吞吞地跪了下来。
有脚步声传来,人未近,一阵玫瑰的芬芳早已袭来。我微微抬头,透过玫瑰花影,却见几个艳姝的倩影。
头前一个小腹微隆,满身富丽华贵,即使有些距离,她的乌发上稀世的珠玉宝石,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依然让我微眯了一下眼,正是碧莹。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戴着白面纱的女子,一双妙目向我猛地投来,对我闪着冷酷而憎恨的光芒。
我只得微低头,随着一阵环佩玉镯的轻响,眼前从天而降一幅精工绣制的金绣裙摆,沾着花露,拖曳在青草丛中,蝴蝶弓鞋上的大珍珠在我面前颤颤地,我不由慢慢抬起头来。
谁能想到漫长的八年岁月之后,我与碧莹第一次面对面竟然是这样的形式,我成了大理在突厥的人质,而她成了突厥最高贵的王妃;我像个奴隶一般跪在那里,而她在阳光下华丽而骄傲地俯视着我。
她比以前长高了,生了两个孩子,也愈见丰满,本就出身官宦世家,千金之姿,如今在撒鲁尔的宠爱与权势荣华的滋润下,比起在紫园里更是不知美艳了多少。正如同这金玫瑰园里细心浇灌的名贵玫瑰一般,气质出落得高贵不凡。
她琥珀色的眼瞳依然在阳光下折射着水晶般的光芒,却早已沉淀了世情,不复少年时代的清纯质朴,变得难以琢磨。她冷冽的凝视让我联想到那种冰山下埋藏的钻石,光芒耀眼,却又冷入人心。
我缓缓地移开了目光,默然地望着她裙摆上的淡粉绣玫瑰花样。
我感到她的目光凝在我身上许久,久到我的小腿麻木得没有了感觉,久到连依明也开始咳嗽了起来,“若大妃无事,女太皇陛下还在等着君夫人。”
“大胆的奴才,敢这样同大妃讲话?”出声的是那个站在碧莹身边的白纱女子,她的声音粗嘎嘶哑,比雄鸭的声音好不了多少,加上她的突厥语很糟,听上去更难听。
“香儿,”碧莹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甜美,“依明侍官和君夫人快快请起,本宫不妨碍你们。”
依明目送着她们消失,赶紧过来扶我站了起来。我一手轻揉着我可怜的小腿,一手搭着依明一跳一跳地坐回软轿中。
我微掀轿帘的纱罗,望着她们的背影,轻声问道:“那个叫香儿的侍女,是汉人吗?”
依明垂首道:“正是。她是大妃还没有嫁给可汗以前,有一次进集市,无意见从市场上买回来的奴隶,腾格里在上,夫人真应该瞧瞧她刚进宫的样子。”依明的眼中满是轻蔑,“刚买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伤,又疯又傻,整日整夜大叫,嗓子就是这么坏的,现在可是大妃的红人了。”
想起碧莹以前可是连扫地都担心伤着蚂蚁,她的身体刚好转的那阵,我和于飞燕偷偷把西枫苑的一只信鸽给打下来,想给她炖汤喝,不想她死活都不让我们动那只伤鸽,反倒细心照料它。我那时骂了她半天,她看着鸽子难受地对我说道:“木槿,这只鸽子,身边没有亲人,同碧莹一样,现在又受了伤,我现在照顾它,就像木槿照料我一样。好妹妹,就别杀这只鸽子了吧。”
我那时在心里轻叹一声,表面上骂了她几句傻丫头,却还是由着她照顾着那只笨鸽子,直到胖得快飞不起来,才将它放走。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笑道:“看起来你们大妃的心肠很是善良。”
依明和众仆奇怪地看看我,敷衍几句,那冬宫便到了。
他们没有引我去悠扬殿,反而将我带到一处精致的小花园,虽不及金玫瑰园的规模,倒也雅致。依明为我指了一个方向,我远远看去,好像有几个窈窕的身影在五彩缤纷的花海中忙碌。
我实在很久没有穿这种高底弓鞋了,昨天又刚刚下过雨,我的脚底在鹅卵石上一滑,眼看就要摔了个狗啃屎。
一只温暖的手猛然伸来,让我挽回了君莫问的面子,我挣扎着爬起来,“多、多、多谢。”
我抬起头,正道着谢,却不由结巴了起来。却见一个驼背的老人,弓着身子,高度只到我腰间,脸像只烂番茄一样皱起来,皮肤干枯得像树皮,他双手的指甲间嵌满了黑色泥土,身上也全是泥尘,看上去像个花匠。
他的一只眼睛蒙着布,另一只眼睛小得跟绿豆似的,灰白稀疏的脑门上还肿着一个大瘤。我一阵恍惚,唉,这个老头怎么这么像小时候花家村里所有小孩的公敌,凶恶的独眼龙张老头。
我歪着脑袋打量着驼背老头子的同时,他那王八似的小眼睛带着浑浊的光,似乎也在那里慢吞吞地看我,几乎要凑到我脸上去看了。他操着一口无懈可击的突厥语,洪亮无比,“万能的腾格里在上,依明大人啊,你怎么越变越漂亮了?”
“张老头,这是女太皇召见的君夫人。”可能是怕老人耳背,依明大声说着,“还不快让开。”
连名字也一样,还真巧了!
那个老人似是耳背,支着耳朵听着依明喊了好多遍,才慢慢踱了开去,走时还慢腾腾地一步三回头,小眼睛谨慎地盯着我直看,防我像防贼似的。
“这是阿史那家最棒的花匠,也是突厥最棒的花匠了。”依明嫌恶地轻拍身上的尘土,“别看他长得那样,这手艺倒真是好啊,整个王宫的花草全是他照应的,连金玫瑰园也是。”
我进入花园中心,两个白衣人影由远及近地走来,身穿普通的粗布衣裳,微沾泥土,手上拿着铁锹、竹篮,里面放着新摘的各色花草,有龙胆草、秋麒麟、水晶兰,还有木芙蓉,带着秋露横七竖八地搭在一起,一片色彩斑斓。
两人竟然同我一样只扎了个辫子,当前一个神情贵不可言,后面一人妩媚俏丽,却恭敬而立,都冲我淡淡地微笑,却是突厥女太皇和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