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身人古德姆往皮手套掌心里吐了口唾沫,“这一次准行。”他对自己说。然后小个子拼命拽紧革制的马缰,他憋红了脸,嘴里不断发出吭哧的低吼,身体尽可能的向后仰。但那匹苏美亚矮种马只是甩了甩头,沉重的身体仍旧陷在雪坑里。马儿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主人,眼神哀怨,似乎在说:“瞧,我就知道会出这事儿”。
“噢噢,父神哪。”商人终于放弃了无谓的努力,他放开缰绳,喘着粗气倒在雪地上,矮种马的大脑袋凑过来舔舔半身人冰冷的脸颊。“一定会有办法的。”古德姆自言自语,他安慰似的拍拍心爱的坐骑,浓密的马鬃来回扫着半身人的脸,弄得他很痒,以至于商人不得不一直将马鬃拂到马脖子的另一边去。
“糟透了。”古德姆长长的叹气,“糟透了。”
整个夏天,半身人从猎人和佣兵手里收购了至少三百张各色毛皮,全是上等货——威尔斯麋鹿淡棕的鹿皮是宫廷鞋匠制作硬皮高跟舞鞋的最佳选择;特米尔王国军服供应商则表示因为国王的慷慨,军队又有了更换制服的机会(“我得说我们需要更多的狼皮”)。而那个被商人妥当小心地藏在内衣里的袋子装满了晶核,父神在上,几乎每一颗都闪烁着迷人耀眼的紫色光芒。在半身人的眼中,它们和一堆“法师金币”也没什么两样。
当然,前提是他能够活着离开西萨迪斯——带着他的货物。
半身人一向谨慎。在雇佣了相熟而诚实可信的佣兵替他将货物送到铁堡的马里商会之后,古德姆带上足够的食物,御寒的帐篷和斗篷,骑着那匹苏美亚矮种马独自转向帕拉得丁,前往西兰德拉。夏季时碰上的西格玛商人告诉他,如果带着晶核到那里去,会有想不到的收获。
“他们愿意出更高的价钱,只要东西够好。”在某个弥漫着呛人的烟卷味和汗臭的帐篷酒吧里,对方口沫喷飞,用一个夸张的手势形容道:“相信吗?老朋友,比市场价高出三成或四成!”
四根粗大的手指立刻晃花了半身人商人的眼睛。
于是半身人决定到帕拉得丁去碰碰运气。古德姆听说过有关西兰德拉的传闻,但他并不担心。的确,裘德尔斯令人畏惧,但西格玛王国保护并且善待商人——只要他们带来王国需要的货物,另外记得在离开港口和城市时向税务官交税。
直到今天上午以前商人都觉得萨苏斯冲自己“打了一个味儿很足的酒嗝儿”。他没有遇上狼群和白熊,一路顺顺当当的,除了太冷以外全无缺点。就算在暴风雪的时候,半身人也替自己和矮种马找到了一片面积不小的树林,等到暴风雪过后古德姆惊喜的发现,他离目的地仅仅只有十安特比的距离。
直到……矮种马伊玛一脚踩空陷进了路边的雪坑。
商人首先试图将雪挖开,但他随后发现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被冻得严严实实的积雪实在不是半身人可以应付的对象。然后他打算将伊玛拽出来,这点子不错。不过问题在于,他实在是太矮了。
一匹壮实的矮种马,加上一顶厚实的帐篷,一把大小合适的斧头和一口大小合适的锅和另外一些别的什么,还有足够一个人吃上二十天的食物。
父神在上,古德姆只是个半身人。
现在看来古德姆别无选择。他必须将伊玛从该死的雪坑里拽出来,除非他打算在西萨迪斯严酷的寒冬中冻个半死啃着树皮露宿,否则不论帐篷还是咸肉——都还好好的捆在矮种马的背上,既然半身人无法丢掉它们,那就得想办法。
“萨苏斯哪,可怜可怜倒霉的古德姆吧!”半身人嘟嚷:“父神在上,我可是个虔诚的人哪!”他有些不安的揉了揉圆润的鼻头,含含糊糊的低声说:“虽然只向牧师布施过十个阿特切里。”
最后商人倚着心爱的矮种马坐下,唉声叹气:“还有十安特比!要怎么上路呢?我可不能没有帐篷毯子,没有我臭烘烘的伊玛!”
苏美亚矮种马不满的咬住半身人的皮帽子。
希拉将视线转回自己的同伴身上。“这个家伙如何?”他向游荡者询问道:“我觉得他行,你认为呢?”
库摸摸下巴嘿嘿的笑起来,“挺不错的肥羊。”然后他看到希拉皱紧的眉头,“噢,我是说他是个好人选。”
“嘿,伙计。如果你敢将手伸进这个半身人的钱袋,不用我提醒你……”
“黑袍子会把我冻成冰棍。我知道。”游荡者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他想象到一些不太美妙的画面,“这可真厉害。”他没再说什么,不过巡游者已经充分理解了他的意思,证据是希拉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一天以前在荷尔人的带领下佣兵以及他们的雇主来到这里。待他们扎营之后,佣兵团长的表情难以形容,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其他人直觉他并不高兴。“这儿是离西兰德拉最近的地方,”阿里接着说道:“接下来,就得看父神是否还眷顾着我们。”
巡游者和游荡者一前一后走进营地。帐篷被松枝地仔细遮掩起来,他们没有生火,三个施法者每隔三卡比会施放一个戏法来保证大家不至于被冻僵。
“半身人?”首先出声的是牧师。安娜皱紧眉头,嘴角死死地往下撇,“还能更糟糕一点么?例如……”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所有人都明白她想说什么。
库耸耸肩摊开手,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在乎,或者是并没有因为牧师的话受到伤害什么的,但其他人脸上尴尬的表情证明瑟吉欧人的努力很不成功。游荡者沉默片刻,接着以一种过于油腔滑调而显得荒唐和沉重的语调开口:“伙计们,瑟吉欧人可从来不是萨苏斯的信徒。”
女牧师张了张嘴,但最后还是闭紧了嘴巴。她死死盯着地面积雪上的某一点,面无表情。但就巡游者看到的来说,那件灰色毛皮斗篷下摆快被它的主人拽到膝盖下去。
“这不是重点。”法师学徒出人意料的开口,他捂着嘴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夏仲拒绝掉荷尔人阿里和学徒长的帮助,后者正打算递给他一个药剂瓶。年轻的法师学徒声音里带着嘶哑和虚弱的气声:“现在得去为那位可怜的商人帮忙。”
阿里富含深意的看他一眼。“即便是钦塞克魔鬼也不能给出这样的诱惑吧?”他暗忖,“父神在上,谁能告诉我这颗果实到底想要什么?”
让佣兵团长迷惑的地方正在于此。乌雅得比的白风将近,附近大大小小的商队朝着唯一可以躲避的西兰德拉蜂拥而至。法师学徒说服他们寻找单身的商人而不是赶着一辆又一辆马车,周围跟着十来个或更多佣兵的商队。
“就在几年前,能够进入西兰德拉的佣兵如果不是西格玛人,也是流着西格玛血液的其他什么人。”和西格玛人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阿里解释说:“虽然黑狗们现在愿意将篱笆缝儿再敞开一点儿,但这可不代表他们收起了獠牙。”
每个进入西兰德拉学院的佣兵必须习惯和服从学院的监管,不过可以保留武器。裘德尔斯并不介意喝多了淡啤酒,脑子被澄黄液体占满的佣兵和学员们比划比划,校方甚至鼓励学生挑战佣兵。西兰德拉的年轻人可不是只会拿着细刺剑装模作样吓唬人,见到一个小口子就会晕倒以为马上就要去见奥斯法的废物点心。他们都是真正的战士,精通作战,冷酷无情,为了胜利毫无顾忌,并且以此为消遣打发漫长而严酷的冬季。
好吧,他浪费了很长一段时间。半身人必须尽快做出选择。要么丢下行李,用他的两条小细腿儿赶路,走上十安特比,如果运气足够好,他应该能赶在白风之前到达西兰德拉;要么想办法带上他的矮种马伊玛和马背上的行李,骑着马舒舒服服在今晚前跨进西兰德拉的大门。
这选择如此艰难,以至于商人无法做出选择。
不过现在佣兵们替他解决了烦恼。
首先由尤里克和阿里出场,两位好心的荷尔人战士毫不费力的将矮种马从雪坑中救了出来,然后在半身人滔滔不绝的感激之词中插上几句,这时候巡游者和游荡者适时出现,荷尔人阿里不失时机的表示他们正要前往西兰德拉和雇主会合。
第一次。
半身人在马背上扭扭身体。
接下来两位女士骑着角马跑过来催促同伴尽快赶路,“不要在无关的事上浪费时间。”宽大的兜帽遮住了沙弥扬人的相貌,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耐烦。牧师虽然非常符合身份地微笑,但同样建议同伴抓紧时间:“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可浪费”。于是佣兵们礼貌的向半身人道别,再次遗憾的表示因为雇主在西兰德拉(说到这个词时阿里加重了读音)等着他们而无法请商人喝上一杯实在太遗憾了。
第二次。
半身人在马背上咂咂嘴巴。
两位黑袍法师忽然凭空出现。然后略高的那位环视众人一圈,“谁要去西兰德拉?”他问道。
噢,第三次。
“我说,”半身人在佣兵们第二次道别前抽抽鼻子,犹犹豫豫地开口:“一个金币,到西兰德拉。”他瞥了一眼始终没有开口的另一位法师,然后飞快的收回视线,古德姆细声细气的说:“干不干?”
佣兵团长一边在心底猛烈呼喊感谢父神,一边皱着眉头和商人讨价还价,最后两个人击掌表示成交:“两块金币又五个迪尔森。”
然后半身人古德姆在马上冲着两位黑袍法师深深弯腰:“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面,尊敬的奥玛斯。”他将头埋得更低,语气恭敬:“这真是亚当弥多克的旨意啊。”
阿里和希拉互看一眼。巡游者眨眨眼睛,前者轻轻摇头。
游荡者好奇的靠上来,不过下一刻半身人捂着钱包警惕的瞪着这个瑟吉欧人。阿里立刻将库一把拽到身后,差点拉散了他的骨架。
“他从未偷盗过雇主的任何物品,哪怕是一个布头。”荷尔战士向古德姆保证:“如果发生那种不幸的事儿,”说到这里他恶狠狠的瞪了游荡者一眼,然后转回头认真的看着半身人:“您可以剁了他的手。”
“真可怕。”商人哆嗦了一下,小声嘟嚷。然后他满怀希望的看着法师学徒长,目光真诚而又热切,如此的灼热,以至于让亚卡拉怀疑自己也许是一块巨大的紫金币:“尊敬的奥玛斯,要是您也是佣兵就太好啦!”
第三十一次。
与此同时库低声嘀咕:“父神保佑,他不是!”
同样三十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