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全神贯注看着池塘边的动静。那“哥斯拉”发出几声低吼，紧接着四肢开始挥动。它身下的泥土被掘得四下飞扬。一阵激烈颤动后，“哥斯拉”渐渐平息下来，像是抽空了身体一般，瘫在那里。
光影晃动，伴随清脆的鸣叫，小鸟出现在空中，它上下翻飞，显得很欢畅。地面上的“哥斯拉”挣扎着向池塘爬去，只爬了几步，便缓缓低下头，再无声息。
凉亭中，唐正方依然不动如山。
卫聪忽然闻到一股异香。他正莫名其妙，那小鸟又鸣叫起来。卫聪心想，你一叫唤，就会出事。小鸟叫完，一头扎向地面，撞击的刹那，它翅膀一扇，稳稳站住，顾盼之下，往凉亭左侧走去。那里是一片草丛。小鸟在地上走了没几步，又叫了一声。
卫聪暗自吃惊，和先前的几声鸣叫完全不同，小鸟这次的叫声中分明有着乞怜、不甘和恐慌的意味。卫聪以前曾抓过鸟，他知道鸟被人抓住后的叫声就是这个样子。
唐正方也看着小鸟，他像在看一幅静物画，脸色如常。
他身旁的蓝衣人却瞪着两眼，双手不断握紧。
小鸟走了几步，停下，向两旁看了看，又开始走动。就在突然间，它猛地张开翅膀。卫聪生出奇怪感觉，他觉得小鸟张开翅膀似乎是想阻止自己前行，它好像正被一张无形的网牵扯着往前。
小鸟脚步不停，走到一株植物面前。卫聪恍然，异香一定是那株植物散发出来的。那株植物一米高的样子，顶部有个向日葵一样的盘状脸面，脸面四周是片片叶子，枝干上有很多枝条挂着。月光下，小鸟在植物面前抬头仰望。异香更为浓郁。小鸟张着翅膀开始扇动，它在地上扑棱着，一时失去平衡，倒在地上，来回翻滚。
卫聪差点失声惊叫--它在挣扎！在和什么做着斗争！
下一秒，小鸟发出一声凄厉鸣叫，眨眼间，它“嗖”的一声，飞向植物的盘状脸面，它就这么狠狠地撞了上去。盘子脸被撞后，仿佛触动了某个机关，四周的叶子瞬间将小鸟包裹住。随着盘面一阵震动，里面传出一声细微的鸣叫。这声音竟和它飞出“哥斯拉”嘴巴后的叫声很相像，叫声里全是欢愉。卫聪惊讶之余也感到骇然。那株植物裹住小鸟后，枝干上的枝条顿时激烈颤动、抖动、晃动、扭动起来。
唐正方身边的蓝衣人向前迈了一步。唐正方一把拉住他，“再等等。”
那些枝条持续晃动着，越来越厉害。
又过了十几秒，唐正方喝道：“快。”
话音刚落，蓝衣人像一道闪电，飞奔了过去，到了面前，挥刀切下植物上的一根枝条。
唐正方重新点燃炉子，将火力开到最大。亭子里又亮堂起来。
蓝衣人将枝条放在石桌上。枝条不断扭动着。刀光再闪，剖成两瓣的枝条有一边不动了，另一边却扭动得更加厉害。蓝衣人手上不停，从扭动的这一瓣里挑出一个半透明的物体，像蠕虫又像是蚯蚓。那东西在桌上挣扎、扭动着，发出“吱吱”声。蓝衣人将它切成三段，放入三个茶杯中。唐正方将水注入茶杯。茶杯中的东西被热水一烫，更是扭动不止，转眼间，它变成了粉红色。
“请。”
卫聪心说，不能落了下风，丢了脸面。他一咬牙，端起杯子将那东西倒进嘴里，囫囵吞下，浑然忘却了热水并没有烫到嘴巴这个事实。做好这些动作，卫聪只觉得眉间的瘤有点发涨，放下杯子时，已感到满嘴腥味。
唐正方慢条斯理地享用着。这边老肖看着茶杯里仍在扭动的粉红色，迟迟不敢吃下。
唐正方大笑道：“贵客既然不适应，就便宜你了。”
蓝衣人一听，顿时满脸喜色。
这个时候，卫聪才觉得口中弥漫出奇怪的芳香，一阵舒爽传向大脑，刹那间，他只觉得全身充满活力，仿佛又回到了青少年时期一样。卫聪惊喜之余，又想起“哥斯拉”，转头看去，“哥斯拉”所在的地方一片空无，哪有半点身影。
远处，“月亮”美得惊人，凉亭中依然异香阵阵。
想着刚才发生的那一切，卫聪生出梦幻感，他的视线集中在唐正方身上，心说，这个完美的老家伙不会是假的吧。
老肖终于忍不住问道：“那只鸟……”
“是暗月葵的食物。”说完再不肯多说一个字。少顷，他一扬剑眉，“和贵方合作到现在一直很愉快。但这次计划被打乱，你们要负责。”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
卫聪暗道，“黑暗联盟”一向眼里揉不得沙子，大概和领导人的行事风格有直接关系。卫聪本是个强势的人，此刻却无话可说，事情确实被皮八两搞砸了。
“据我所知，你们也安排了人手。”卫聪沉声道。
老肖胖脸一抖，“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下面如何做？”他顿了顿，又说，“既然打草惊蛇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老肖本是弥勒佛面孔，说这句话时，却霎时变得杀气腾腾。
唐正方的脸色这才舒缓些，他叹息一声，道：“外人看我一副好皮囊，心生羡慕，却不知我今年已经……”他的声音低沉起来，“你们不懂老人的感受。我的时间不多了，可还有好多事要做……”
“先生……”蓝衣人叫道。
唐正方伸手止住他，“既已开诚，自当合力。如何？”
卫聪点点头，“我同意老肖的意见，已然如此，干脆强攻。”
四楼停车场，皮八两沿着墙角潜行……“唰”，他猛然一个闪身，急速向后翻滚。他原先站立的地方有东西砸落。他也不看那些变故，迅速隐藏到一辆车后面--“吱……”随着全身一阵酸麻，他瘫倒在地。
上方有一张脸，脸的额头上有个瘤，像探照灯一样。
“我就知道是你，你跟着我干什么？”皮八两已经变换了外貌，卫聪仍在第一时间认了出来，“这个型号还是我建议订购的，没想到今天被人用在我身上。”皮八两一言不发。卫聪继续骂道：“不服气啊？没大没小了，让你停职是让你回去反省，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你是个外勤特工，不是廉价的私家侦探，你那么多好奇心干什么？你的小命比你以为的更值钱。”
皮八两强撑着站了起来，眼角的疤痕抽搐着，突然间怒火万丈，吼道：“我们在前面拼死拼活只为了完成任务，结果说取消就取消，我们吃的苦、流的血，做过的一切全都没了意义，换了你你会没想法？死了几个人，在你眼里就只是一些抚恤金？想停职就停职，你当我们是什么？你当我是什么？”
他的这番叫嚷其实是胡搅蛮缠，根本没有任何道理。卫聪被他这么一吼，却是一窒。平日里皮八两冷静敬业，不爱多说话，对工作充满热情，吃苦受伤也没有一点怨言，实在是个让人喜爱的好下属。现在他这一通爆发，卫聪一下子竟不知如何应对。他忍不住自问，章兴之上次也这样说，难道我真的没当他们是我的兵？
“这件事本就透着古怪。我不是机器，是个人就有好奇心。我知道那些事都是真的。”他越说越气愤，简直怒火冲天，“那些真不重要吗？不重要易数会那么重视？不重要会有几路人打主意？”
他气喘吁吁，还待愤怒下去，却发觉再没什么好说的了，那一切过于缥缈，让人实在不知如何分析。他这口郁闷之气没能得到彻底宣泄，卡在那儿，一时间难受至极。
一阵沉默过后，卫聪缓缓说道：“八两，不管那些是真是假，即便是真，我问你，要是让你做王英陶，你愿意吗？”
皮八两一怔，脑中转了转，旋即呆立当场。
当晚十二点，几百名武装警察和一支特别行动队开进“清明家乡”总部；另一支同等规模的队伍包围了易数的别墅。整个行动没有遇到丝毫抵抗。然而两个地方都找不到易数的踪影。让人惊讶的是，易数研究室里的电子产品全部失效；别墅里同样如此。此外，行动队也没能找到机器人王英陶。
得到回复后，老肖和卫聪开始在全城范围内搜索，一直到天亮，也没有成果。这让他们难以置信--易数的行踪一直在他们监控之下，他下午还在公司露过面，回到别墅后，再没有出过门。今晚的突击行动非常突然，行动前，所有交通关口都已派人盯着，易数不是一个人那么简单，他有家庭，还有一个秘密系统，怎么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
到第二天下午，仍无所获。两个人只好撤回行动人员，转入暗地搜寻。
对于这个结果，卫聪早有思想准备。他回到办公室，沉吟片刻，拨通一个号码，“行动不顺利，事情有点古怪……”卫聪在电话里做了详细汇报，最后又说：“您看，八两那边……”
“我知道了。”
电话另一头，皮谅看着窗外，伸出大拇指，在额头上划拉着。
窗外的院墙下有两排灌木，苍郁茂盛，夹杂其中的高大树木却只剩老枝秃条，不时发出“沙沙”响，转眼被风吹散。
少顷，皮谅将电话搁下，说道：“去吧，看着他点儿。”
房间角落里，有暗影晃动。
咖啡馆里飘荡着戴安娜·克劳的爵士乐。榛果糖浆特有的味道使得味蕾兴奋不已。皮八两坐在窗口的位置。他在等人，等一个胖子，一个肥头大耳、开朗豪放的胖子。耳边熟悉的旋律让他想起在张家公园追踪“淡淡的皱纹”唐莲子的情景。
要是让你做王英陶，你愿意吗？
当然不愿意！谁愿意做王英陶？他有七情六欲吗？如果没有，活着有什么意思？王英陶甚至连真幻都无法分辨，他大概一直在梦里。
但问题是，我现在不愿意，将来就难说了。即使我用不着，皮老头却需要，将来的某一天，他存活在电脑里，我可以随时和他说话，用不着像“清明家乡”那样，对着个假的系统进行祭奠。
难不成易数就是这么打算的？能在电脑里存活，就可以存在于网络系统中，他要将整个系统里的角色变成真人？就是说……我的天，易数是想打造一个真正的天堂，一个真实的天外人间！
惠解放出现在门口，胳膊上挽着狐狸精相貌的孟卷帘。
皮八两微微一笑，狗日的惠胖子，一朝功成便这么张狂。
惠解放笑道：“上次赴宴怎么提前走了？听说发生了不少事？”
皮八两也不答话，只将一张照片放在他面前。照片中是一张银行对账单。惠解放看了看照片，神情自若地支开了孟卷帘。角落里只剩下两个老爷们儿。惠解放慢悠悠地品尝咖啡，依然一声不吭。皮八两也不开口，又将笔记本推到他面前。屏幕上正在播放几段自助银行的视频。
视频播放结束，惠解放合上笔记本，“说吧，我能为你做什么？”
正如卫聪担心的那样，知晓行动结果后，皮八两开始了独立调查之路。他先将机场以及所有的交通监控全部查看了一遍，其中的情形让他惊叹不已--所有航班记录上都有易数的名字，所有交通部门的监控里都有他的身影，甚至几个领事馆外的监控里也能看到他。
易数是故意的。皮八两很清楚这点。对于针对他的行动，易数嗤之以鼻，他这是故意展示力量。游戏进行到现在，大家都已图穷匕见--这边不顾一切出动大队人马，易数也在有力地进行反击。
几天后，他登上去国外的飞机。
在易数消失的前后十二小时里，只有一架外事飞机起飞过，航向：日本。
得到报告后，皮谅长叹一声，“随他去吧。”
皮八两在日本逗留了两周。根据蛛丝马迹，他追到了美国，从易数求学的学校，查到他太太的家乡，沿着这条线，他来到加拿大。追踪是个累人的活儿，不过也会让人上瘾，就像玩捉迷藏游戏一样。只是没过多久，他便怀疑易数是不是在逗自己玩。可要瞒过他这样的专业人员，并不那么容易，光靠修改计算机数据和监控记录这些远远不够。
他在欧洲时，章兴之打来过电话，叫他回来。他不理不睬。一个月后，他又从西欧追到俄罗斯。他一路追着，每次成功在即之时，便失去易数的踪影。他常常站在异国他乡的街头扪心自问，如果真的找到易数，自己对付得了他吗？有时他也会想到那“台式电扇”上的“树枝印记”，那种树木究竟是什么地方的植物？
从俄罗斯来到蒙古，他在那里待了一周，最后决定还是回到日本。
此时离他调查伊始已过去三个月。他始终想不明白，易数怎么能失踪得如此彻底？经历长时间的寻找，他时常觉得，此事荒诞离奇得像是从没发生过一样，一切似乎只是自己的幻觉。
在东京，他隐藏面貌，不断出入各个特殊俱乐部。易数曾对柳西风说“这个小伙子借我几天”，不管他当时的用意如何，这或许是个线索。这样的日子过了整整一个月。期间惠解放发来好几次信息，抱怨说你花钱如流水，我撑不到半年就挂了云云。
后来他干脆在当地一家报社登了广告，为期三天。广告内容很简单：易数博士，我知道王英陶的秘密，也知道你的困惑，我有办法，请联系我。他想了想，又在“清明家乡”网站上登了同样的广告。
到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想要易数的什么资料了，他只想当面请教易数，那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觉得自己弄明白后，也就心安了，至于知道详情后是不是真的会安稳，他还没想那么多。
一个星期过去，皮八两没有等到想要的消息，却接到严明的电话。严明说：“你最好回来。”
追踪的这段时间里，他接到过很多朋友的电话，司小小更是三天两头打来，她要听听他的声音才安心；茹素每天发一个短信；贺三民每次没说两句，电话就被牛雨抢走，事实上贺三民的很多电话都是在牛雨的怂恿下拨的；最让他意外的电话是李由打来的，李由在华南一个城市，他说八两你要多保重，希望我们过段时间再聚首，我还想吃你做的狮子头。李由经历一番风雨后，更是珍惜跟他的这份友谊。李由真挚的话语却让身在异乡的皮八两差点落泪。
“回来吧，这里有你要的东西。”严明说，“你让我留意的……”
皮八两头脑袋里“嗡嗡”的，“你刚才说什么？”
“你在外面待傻了？那两个人，有一个我帮你找到了。”
“是哪一个？”
“那个‘铜铃眼’。”
“铜铃眼”是在会所被抓到的。会所封闭几个月后，严明查别的案子时，追到那里，发现里面竟住了人，他悄悄摸过去，一把逮着了对方。“铜铃眼”的外貌特征很明显。严明马上想到了好朋友的托付。
“你应该知道我要什么……我有很多办法让你开口……”
“铜铃眼”本是气势很强的汉子，此刻却没了往日的神采。
皮八两悠然列举着具体操作手法。说到第七种时，“铜铃眼”便不再沉默了。这基本符合规律。但他说了半天，全是器官移植方面的问题。
“行了--”皮八两冷笑道，“王英陶，告诉我王英陶的事。”“铜铃眼”表情一滞。
“易数如何将死人的魂魄转到机器人中的？”
皮八两曾设想过他们对话的过程和结果，却绝想不到事情会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铜铃眼”听到他后面那句话，面色骤变，皮八两还没有反应过来，顷刻间就见对方开始簌簌发抖，他控制不住地全身颤动着，甚至连嘴唇都呈现出紫色，这是缺氧标志！
下一刻，“铜铃眼”在椅子上头一歪，再无声息。
天狗日的
皮八两愣了，以前威风凛凛、指挥若定的灵敏大汉，听到这个问题，怎会出现如此反应？他将“铜铃眼”弄醒，继续逼问。这次“铜铃眼”没有昏厥，却满脸惊恐，“我不知道……我不想死……”
“你不说，现在就要死。”
“你不知道他的手段……”
面对面说话，才发现“铜铃眼”嘴里有五六颗金牙，他一说话，只见满嘴闪亮。皮八两哼了一声，心说，我领教过，领教过很多。“铜铃眼”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你看到的全是表面的，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很显然，皮八两低估了“铜铃眼”对易数的恐惧，有关王英陶的信息，他死也不开口。第二天，皮八两将他带到更为隐秘的地方，用上药物手段，他才说出点东西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