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咸不淡的婚姻生活过了三十年,张阿姨五十六岁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什么叫爱情了。
她破天荒地买了一件带蕾丝的衣服。纯白色,白得发亮,九分袖,一字领,修腰的设计,绷在身上,胳膊一抬高,下襟就往上蹿。以前她总是说这种衣服容易脏,不好打理,现在她看着镜子里下垂的乳房,脖子上的皱纹,毫不犹豫地付了款。
张阿姨穿着新买的衣服在家里展示,陈老师头都不抬一下:“这么大年纪了,打扮给谁看啊。”这句话一点也没能打击张阿姨的自信心,她为了配这件衣服,又买了一条黑色的及膝裙,后来觉得不满意,换成了淡粉色,顺便买了一双同色系的船鞋。她找出结婚的时候妈妈送的珍珠项链,有些污了,用酒精擦了擦,还挺显好。张阿姨把这身行头穿在身上,女儿看了直惊讶,说是跟英女王似的。可不是嘛,她就是按照报纸上英女王的模样打扮的,从头到脚,还差一顶帽子。
为了这顶帽子,张阿姨转悠了好几个商场,从双安到当代,连年轻人爱逛的五道口都去了,差点把钱包弄丢,还是没能买到满意的。女儿说,要不你上网买吧,网上什么都有,送货上门,可方便了。张阿姨下了几天决心,终于决定学习上网。
家里早就有电脑,平时都是外孙来的时候玩玩游戏,其他人谁也不动。这回张阿姨戴上老花镜,端端正正地坐在电脑前,拿着笔,眼巴巴地把女儿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本上:先开机,再点左排第二个按钮……陈老师有点坐不住了:这是干什么?这么大年纪了,上什么网?
张阿姨说她要买一顶帽子,商场里没有,必须上网买。陈老师气得直哆嗦,话都说不出来:商场里还能没有一顶帽子吗?第二天,陈老师亲自去双安给张阿姨挑了一顶带花边的紫色小礼帽,张阿姨看了看,说:我要的不是这样的。
自从那天在超市遇见黄先生,张阿姨的心就像着了魔似的扑腾。黄先生,既不是老黄,也不是黄老师。他和自己这三十年中所认识的任何一位男性都不一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想到这儿,张阿姨的脸都红了起来,嗬,还气质呢,要是陈老师知道了,肯定要这么笑话她:气滞还差不多。
陈老师就是这样,永远一副心不在焉,世外高人的样子,要不是跟了他三十年,张阿姨准以为他对自己有什么意见。不过陈老师人是真好,博学广闻,正直善良,谁也说不出他半点坏处来。可也奇怪,自从那天见了黄先生,张阿姨突然觉得自己这三十年的婚姻变成了一盘水煮鸡翅膀,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可是说到底,她想,谁又真的吃过水煮鸡翅膀呢?
那天张阿姨在超市买菜,想顺便给小外孙买点零食,她站在货架前眼花缭乱地挣扎了半天,终于选了一块红蓝包装的巧克力。冷不丁旁边一个声音响起:这种不好,用的是人工香料。张阿姨吓了一跳,一回头,一个陌生的老头正冲她微笑。这就是黄先生,他介绍给张阿姨另一种日本的巧克力,还教她看背面的成分表。张阿姨善意地接受了他的帮助,并主动与他顺了一段路。毕竟,都是这个年纪的人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路上,张阿姨先是礼貌性地跟他聊家庭和子女,没想到黄先生讲起了自己在阿姆斯特丹的生活,运河边的老房子,以及爱士曼鲜花市场里的郁金香。张阿姨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竟已离家好几个路口。黄先生坚持又把她送了回来,临走还送了她一支自己刚买的黄色郁金香。
张阿姨回到家,翻箱倒柜找不到一个可以插花的瓶子。她愣了一两分钟,飞也似的去超市买了一个回来。
从此,张阿姨像是换了个人。她不仅开始从超市出口的花店买花,舍得去商场买衣服,鞋子,还学起了上网。前几天,她居然向陈老师提议重新装修一下房子。现在的装修太陈旧了,她觉得。她想换成欧式风格,餐厅挂着大幅的油画,绝不能是影印的那种,要有层次感,像她和女儿在博物馆里看的一样。啧啧啧,陈老师听了直咂舌。对了,她周末和黄先生去跳舞,还差点报名上老年大学。
这回换陈老师吓一跳了,他对张阿姨的这些变化毫无防备,措手不及。在他看来,家庭生活应处于千篇一律的稳态,像永远准时的钟表,直到能量耗尽的那一刻。但是钟表也要上弦啊,张阿姨说。可不是么,她现在不仅忙着给生活上弦,还拆开表壳,清洗,上油,忙得不亦乐乎。
年轻时候的张阿姨长得漂亮,学历高,心气儿也高,学校里的男孩一概瞧不上眼。跟一个部队里的帅小伙好了一阵子,没想到人家还有另外一个女朋友。张阿姨伤透了心,陈老师就乘虚而入,天天帮她打水、送饭。张阿姨看陈老师人长得不坏,脾气也好,就坐上了他的自行车。没想到这一坐,就是三十多年。
这三十年,人人都说张阿姨过得幸福。结婚早,工作也不忙,挣的虽然不多,日子倒也落个清闲。家里大小两个闺女,没让家里操什么心,该结婚的结婚,该生娃的也生了娃。老两口退了休,在家养养花,写写字,这辈子是没什么再求的了。可是一提起幸福,张阿姨总是心里发虚。幸福这个词太满,太大了,她觉得自己配不上。生活对她来说只是满足,称不上幸福。但是人人都说她幸福啊!说实话,她也不大明白,到底什么才是幸福呢?
她觉得黄先生的生活就叫幸福。她也想去欧洲,在泰晤士河边散步,到荷兰的花市买花,呼吸着林间的空气。北京哪儿好呀,她想,人多车多,一点也不罗曼蒂克。陈老师看报纸的眼睛抬了一下,好像在笑她自不量力。张阿姨可不觉得自己老到不能罗曼蒂克了,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这几年她醒得越来越早了,有时候五点钟就醒来再也睡不着,她从未发现人的一天有这么多的时间可以用来无所事事,胡思乱想。
她决定了,就去欧洲!张阿姨脑子里蹦出了这个主意,兴奋得一夜都没睡好。这事儿可不能让陈老师知道,她也不想告诉黄先生。她打算自己去,等到了欧洲,再给陈老师和黄先生打电话。打给陈老师的是为了气他,打给黄先生的是为了让他惊讶:嚯,原来这老太太也不简单呐。
张阿姨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疯狂过,枉费了好年华,还好她觉醒得不晚,老死之前有机会放肆一次。她想去巴黎看埃菲尔铁塔,去米兰看大教堂,去西班牙看斗牛。此刻陈老师正坐在小板凳上砸核桃,他自己吃一颗,给张阿姨递一颗。张阿姨吃着核桃,心里觉得有点抱歉,不能带陈老师去欧洲。不过没办法,她想,为了她这辈子最伟大的一次叛逆,只好牺牲一下了。
接连好几天,张阿姨小心翼翼地把从旅行社带回来的资料夹进一沓广告单里,趁陈老师不注意的时候,戴着老花镜认真地看。小镇舒适游,三国深度游,亲子放心游……宣传资料看得她眼花缭乱。打电话一问,去欧洲还有更麻烦的哩。要签证,要做十多个小时的飞机,还要说外语。
张阿姨查了几天资料,去欧洲的决心就丧失了大半。怎么这么麻烦啊,她嘟嘟囔囔,既想不出谁可以帮她,自己又不会弄。“这么大年纪了,折腾什么呀!”她试着用陈老师的语气劝慰自己,心里还是不甘心。这两天她好像受了委屈似的,吃饭都提不起精神。陈老师不经意发现了张阿姨的宣传单,却什么都没说,过了几天,这些资料就随着茶几上的旧报纸,一起卖给了小区收废品的老王。
张阿姨又笑嘻嘻的了,她这个人就是这样,说好听了叫乐观,其实就是没心没肺。去欧洲的事早就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会儿她正学人家赶时髦,嚷嚷着要照婚纱照。陈老师被她烦得没招儿了,只好一个劲地说同意。刚过了一个小时,张阿姨就反悔了,并声称自己穿上婚纱像一只乌鸡。
吃过晚饭,陈老师没有像平时一样收拾碗筷,而是叫张阿姨到了客厅,他看起来心事重重。张阿姨有点害怕,莫不是陈老师得病了?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原因,也是最坏的原因。没想到陈老师拿出了一张薄薄的纸,张阿姨一看,是她前一阵放弃的旅游资料中的一张。陈老师把资料递到张阿姨手里,笑着对她说:“就报这个吧,咱俩去欧洲。”
张阿姨突然觉得自己很爱很爱陈老师,她觉得自己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