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出车箱来一看,外面的情形,果然是一个大修罗场!五辆车子,东倒一辆,西睡一辆地横冲在轨道两旁的草地里;铁轨断了,飞了,腐朽的枕木,被截作了火柴干那么的细枝;碎石上,草地上,尽是些四散的行李与衣裳,和一群一群的人,还有几声叫痛的声音。天也有点白茫茫地曙了,拿出表来用香烟火一照,正是午前四点四十分钟的样子;以时间来计路程,则去丹绒马林只有一二十分钟,去吉隆坡只有两个钟头不足了;千里之驹,不能一蹶,这可替文生与华脱的创作品,到今天也曳了白。我们除了在荒地的碎石子上坐以待旦而外,另外也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痛定之后,坐在碎石上候救护车来的中间,我们所怨的,却是那些槟城的鲍叔们,无端送了我们许多食品用品,增加了许多件很重的行李,这时候抛弃了又不是,携带着更不能,进退维谷,只落得一个“白眼看行李,高情怨友生”的局面。因为火车出轨之处,正是一个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的中间地带,四旁没有村落,没有人夫,连打一个长途电话的便利都得不到。并且我们又不会讲马来话,不识东西南北的方向,万一有老虎出来,或雷雨直下的时候,我们便只有一条出路了,就是“长揖见阎君”而已。
在这情形下,直坐了四个多钟头,眼看得东方的全白,红日的出来,同车者的一群一群搬往火车龙头前面未损坏的轨道旁边。最后,我们也急起来了。用尽了阴(英)文阳(洋)文的力量,向几个马来路工交涉了许多次,想请他们发发慈悲,为我们搬一搬行李,但不知他们是真的不晓得呢,还是假的不知,连朝也不来朝一下,只如顽石铁头的样子,走过来,又走过去了。还是智多星的关老,猜透了这些马来人的心理,于一位年老的马来工人走近我们身边的时候,先显示了他以一个两毫银币,然后指指行李,他伸出手来,接过银币,果然把行李肩上肩头,向前搬了过去。于是转悲为喜的我们,也便高声地议论了起来:“银币真能说话,马来话不晓得,倒也无妨!”说着、笑着、行着,走到了未损坏的路轨的边上,恰巧自丹绒马林来接的救护车也就到了。
上车后,越山入野,走了几站,于到万挠之先,我们又在车窗里发现了一辆房新民君自吉隆坡赶来救我们而寻我们不着的后追车,又到下一站的时候,我们便下了火车,与房君一道地坐汽车而回了吉隆坡。十二点十分,到吉隆坡后,我们又是天下太平的旅行人了,有郑振文博士旅店的款待,有陈济谋先生压惊洗尘的华筵。上车之前,并且还坐了陈先生的汽车,在吉隆坡市内市外,公园、公共机关、马来庙、中华会馆等处飞视了一巡。第二天早晨六点多钟,我们便是新加坡市上的小市民了。谢天谢地,这一次的火车出轨,总算是很合着经济的原则,以最少的代价而得到了最大的经验,更还要谢谢在槟城在吉隆坡的每一个朋友。因为不是他们的相招,不想去看他们,则这一便宜事情,也是得不着的。
一九三九年一月十一日星槟日报
马六甲游记
为想把满身的战时尘滓暂时洗刷一下,同时,又可以把个人的神经,无论如何也负担不起的公的私的积累清算一下之故,毫无踌躇,飘飘然驶入了南海的热带圈内,如醉如痴,如在一个连续的梦游病里,浑浑然过去的日子,好像是很久很久了,又好像是有一日一夜的样子。实在是,在长年如盛夏,四季不分明的南洋过活,记忆力只会一天一天的衰弱下去,尤其是关于时日年岁的记忆,尤其是当踏上了一定的程序工作之后的精神劳动者的记忆。
某年月日,为替一爱国团体上演《原野》而揭幕之故,坐了一夜的火车,从新加坡到了吉隆坡。在卧车里鼾睡了一夜,醒转来的时候,填塞在左右的,依旧是不断的树胶园,满目的青草地,与在强烈的日光里反射着殷红色的墙瓦的小洋房。
揭幕礼行后,看戏看到了午夜,在李旺记酒家吃了一次朱植生先生特为筹设的消夜筵席之后,南方的白夜,也冷悄悄的酿成了一味秋意;原因是由于一阵豪雨,把路上的闲人,尽催归了梦里,把街灯的玻璃罩,也洗涤成了水样的澄清。倦游人的深夜的悲哀,忽而从驶回逆旅的汽车窗里,露了露面,仿佛是在很远很远的异国,偶尔见到了一个不甚熟悉的同坐过一次飞机或火车的偕行伙伴。这一种感觉,已经有好久好久不曾尝到了,这是一种在深夜当游倦后的哀思啊!
第二天一早起来,因有友人去马六甲之便,就一道坐上汽车,向南偏西,上山下岭,尽在树胶园椰子林的中间打圈圈,一直到过了丹平的关卡以后,样子却有点不同了。同模形似地精巧玲珑的马来人亚答屋的住宅,配合上各种不同的椰子树的阴影,有独木的小桥,有颈项上长着双峰的牛车,还有负载着重荷,在小山坳密林下来去的原始马来人的远景,这些点缀,分明在告诉我,是在南洋的山野里旅行。但偶一转向,车驶入了平原,则又天空开展,水田里的稻秆青葱,田塍树影下,还有一二皮肤黝黑的农夫在默默地休息,这又像是在故国江南的旷野,正当五六月耕耘方起劲的时候。
到了马六甲,去海滨“彭大希利”的莱斯脱好坞斯()去休息了一下,以后,就是参观古迹的行程了。导我们的先路的,是由何葆仁先生替我们去邀来的陈应桢、李君侠、胡健人等几位先生。
我们的路线,是从马六甲河西岸海滨的华侨银行出发,打从圣弗兰雪斯教堂的门前经过,先向市政厅所在的圣保罗山,亦叫作升旗山的古圣保罗教堂的废墟去致敬的。
这一块周围仅有七百二十英里方的马六甲市,在历史上、传说上,却是马来半岛,或者也许是南洋群岛中最古的地方,是在好久以前,就听人家说过的。第一,马六甲的这一个马来名字的由来,据说就是在十四世纪中叶,当新加坡的马来人,被爪哇西来的外人所侵略,酋长斯干达夏率领群众避至此地,息树荫下,偶问旁人以此树何名,人以“马六甲”对,于是这地方的名字,就从此定下了。而这一株有五六百年高寿的马六甲树,到现在也还婆娑独立在圣保罗的山下那一个旧式栈桥接岸的海滨。枝叶纷披,这树所覆的荫处,倒确有一连以上的士兵可扎营。
此外,则关于马六甲这名字的由来,还有酋长见犬鹿相斗,犬反被鹿伤的传说;另一说:则谓马六甲,系爪哇语“亡命”之意。或谓系爪哇人称巨港之音,巫来由即马六甲之变音。
这些倒还并不相干,因为我们的目的,只想去瞻仰那些古时遗下来的建筑物,和现时所看得到的风景之类;所以一过马六甲河,看见了那座古色苍然的荷兰式的市政厅的大门,就有点觉得在和数世纪前的彭祖老人说话了。
这一座门,尽以很坚强的砖瓦叠成,像低低的一个城门洞的样子;洞上一层,是施有雕刻的长方石壁,再上面,却是一个小小的钟楼似的塔顶。
在这里,又不得不简叙一叙马六甲的史实了:第一,这里当然是从新加坡西来的马来人所开辟的世界,这是在十四世纪中叶的事情。在这先头,从宋代的中国册籍(诸藩志)里,虽可以见到巨港王国的繁荣,但马六甲这一名,却未被发现。到了明朝,郑和下南洋的前后,马六甲就在中国书籍上渐渐知名了,这是十四世纪末叶的事情。在十六世纪初年,葡萄牙人第奥义·洛泊斯·特色开拉——()率领五艘海船到此通商,当为马六甲和西欧交通的开始时期。一千五百十一年,马六甲被亚儿封所·达儿勃开儿克()所征服以后,南洋群岛就成了葡萄牙人独占的市场。其后荷兰继起,一千六百四十一年,马六甲便归入了荷人的掌握;现在所遗留的马六甲的史迹,以荷兰人的建筑物及墓碑为最多的原因,实在因为荷兰人在这里曾有过一百多年繁荣的历史的缘故。一七九五年,当拿破仑战争未息之前,马六甲管辖权移归了英国东印度公司。一八一五年因维也纳条约的结果,旧地复归还了荷属,等一八二四年的伦敦会议以后,英国终以苏门答腊和荷兰换回了这马六甲的治权。
关于马六甲的这一段短短的历史,简叙起来,也不过数百字的光景,可是这中间的杀伐流血,以及无名英雄的为国捐躯,为公殉义的伟烈丰功,又有谁能够仔细说得尽哩!
所以,圣保罗山下的市政厅大门,现在还有人在叫作“斯泰脱乎斯”的大门的,“斯泰脱乎斯”者,就是荷兰文——的遗音,也就是英文或的意思。
我们从市政厅的前门绕过,穿过图书馆的二楼,上阅兵台,到了旧圣保罗教堂的废墟门外的时候,前面那望楼上的旗帜已经在收下来了,正是太阳平西,将近午后四点钟的样子。伟大的圣保罗教堂,就单单只看了它的颓垣残垒,也可以想见得到当日的壮丽堂皇。迄今四五百年,雨打风吹,有几处早已没有了屋顶,但是周围的墙壁,以及正殿中上一层的石屋顶,仍旧是屹然不动,有泰山磐石般的外貌。我想起了三宝公到此地时的这周围的景象,我又想起了我们大陆国民不善经营海外殖民事业的缺憾;到现在被强邻压境,弄得半壁江山,尽染上腥污,大半原因,也就在这一点国民太无冒险心,国家太无深谋远虑的弱点之上。
市政厅的建筑全部,以及这圣保罗山的废墟,听说都由马六甲的史迹保存会的建议,请政府用意保护着的;所以直到了数百年后的今日,我们还见得到当时的荷兰式的房屋,以及圣保罗教堂里的一个上面盖有小方格铁板的石穴。这石穴的由来,就因十六世纪中叶的圣芳济()去中国传教,中途病故,遗体于运往卧亚()之前,曾在此穴内埋葬过五个月(一五五三年三月至同年八月)的因缘。废墟的前后,尽是坟茔,而且在这废墟的堂上,圣芳济遗体虚穴的周围,也陈列着许多四五百年以前的墓碑。墓碑之中,以荷兰文的碑铭为最多,其间也还有一两块葡萄牙文的墓碑在哩!
参观了这圣保罗山以后,我们的车就遵行着“彭大希利”的大道,驶向了东面圣约翰山的故垒。这山头的故垒,还是葡萄牙人的建筑,炮口向内,用意分明是防止本土人的袭击的,炮垒中的堑壕坚强如故;听说还有一条地道,可以从这山顶通行到海边福脱路的旧叠门边。这时候夕阳的残照,把海水染得浓蓝,把这一座故垒,晒得赭黑,我独立在雉堞的缺处,向东面远眺了一回马来亚南部最高的一支远山,就也默默地想起了萨雁门的那一首“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的金陵怀古之词。
从圣约翰山下来,向南洋最有名的那一个飞机型的新式病院前的武极巴拉(山下经过,赶上青云亭的坟山,去向三宝殿致敬的时候,平地上已经见不到阳光了。
三宝殿在青云亭坟山三宝山的西北麓,门朝东北,门前几棵红豆大树作旗幛。殿后有三宝井,听说井水甘冽,可以治疾病,市民不远千里,都来灌取。坟山中的古墓,有皇明碑纪的,据说现尚存有两穴。但我所见到的却是坟山北麓,离三宝殿约有数百步远的一穴黄氏的古茔。碑文记有“显考维弘黄公,妣寿妲谢氏墓,皇明壬戌仲冬谷旦,孝男黄子、黄辰同立”字样,自然是三百年以前,我们同胞的开荒远祖了。
晚上,在何葆仁先生的招待席散以后,我们又上中国在南洋最古的一间佛庙青云亭去参拜了一回。青云亭是明末遗民,逃来南洋,以帮会势力而扶植侨民利益的最古的一所公共建筑物。这庙的后进,有一神殿,供着两位明代表冠,发须楚楚的塑像,长生禄位牌上,记有开基甲国的甲必丹芳杨郑公及继理宏业的甲必丹君常李公的名字;在这庙的旁边一间碑亭里,听说还有两块石碑树立在那里,是记这两公的英伟事迹的,但因为暗夜无灯,终于没有拜读的机会。
走马看花,马六甲的五百年的古迹,总算匆匆地在半天之内看完了。于走回旅舍之前,又从歪斜得如中国街巷一样的一条娘惹街头经过,在昏黄的电灯底下谈着走着,简直使人感觉到不像是在异邦飘泊的样子。马六甲实在是名符其实的一座古城,尤其是从我们中国人看来。
回旅舍洗过了澡,含着纸烟,躺在回廊的藤椅上举头在望海角天空的时候,从星光里,忽而得着了一个奇想。譬如说吧,正当这一个时候,旅舍的侍者,可以拿—个名刺,带领一个人进来访我。我们中间可以展开一次上下古今的长谈。长谈里,可以有未经人道的史实,可以有悲壮的英雄抗敌的故事,还可以有缠绵哀艳的情史。于送这一位不识之客去后,看看手表,当在午前三四点钟的时候。我倘再回忆一下这一位怪客的谈吐、装饰,就可以发现他并不是现代的人。再寻他的名片,也许会寻不着了。第二天起来,若问侍者以昨晚你带来见我的那位客人(可以是我们的同胞,也可以是穿着传教师西装的外国人),究竟是谁?侍者们都可以一致否认,说并没有这一回事。这岂不是一篇绝好的小说么?这小说的题目,并且也是现成的,就叫作《古城夜话》或《马六甲夜话》,岂不是就可以了么?
我想着想着,抽尽了好几支烟卷,终于被海风所诱拂,沉入到忘我的梦里去了。第二天的下午,同样的在柏油大道上飞驰了半天,在麻坡与峇株巴辖过了两渡,当黄昏的阴影盖上柔佛长堤桥面的时候,我又重回到了新加坡的市内。《马六甲夜话》、《古城夜活》,这一篇————幻想中的对话录,我想总有一天会把它记叙出来。
原载一九四〇年六月七日、八日新加坡《星洲日报·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