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洞似乎已经由储先生完全整理好了,我们车到了后洞的石级之前,走上了对洞口的那一扇门前坐下,扑面就感到了一阵冷气,凉隐隐,潮露露,立在那一扇造在马鞍小岭上的房屋下的圆洞门前发着抖,更向下往洞口一看,从洞里哼出来的,却是一层云不像云烟不似烟的凉水蒸气。没有进洞,大家就高兴极了,说这里真是一块不知三伏暑的极乐世界。喝了几口茶,换上了套鞋,点着油灯,跟着守洞的人,一层一层的下去,大家的肌肤上就起了鸡粒;等到了海王厅的大柱下去立定,举头向上面前洞口瞭望天光的时候,大家的话声,都嗡嗡然变成了怪响。第一是鼻头里凝住了鼻液,伤起风来了;第二是因为那一个圆形的大石盖,几百丈方的大石盖,对说话的人声,起了回音。脚力强健的赵公夫妇,还下洞底里去看了水中的石柱,上前洞口去看天光,我们四个却只在海王厅里,饱吸着蝙蝠的大小便气,高声乱唱了一阵京调,因而嗡嗡的怪响,也同潮也似地涨满了全洞。
从庚桑洞出来,已经是未末申初的时刻了,但从支路驶回国道,飞驰到湖州的时候,太阳还高得很。于是大家就同声一致,决定走下车去,上碧浪湖头去展拜一回英士先生的坟墓。道场山上的塔院,湖州城里的人家,原也同几十年前的样子一样,没有什么改易,可是碧浪湖的湖道,却淤塞得可观,大约再过几十年,就要变得像大明湖一般,涨成一片的水田旱道无疑了;沧海变桑田,又何必麻姑才看得见,我就可以算是一个目睹着这碧浪湖淤塞的老寿星。
回来的路上,大约是各感到了疲倦的结果,两个多钟头,坐在车子面里,竟没有一个人发放一点高声的宏论;直到七点钟前,车到旗下,在朱公馆洗了一洗手脸,徒步走上湖滨菜馆去吃饭的中间,朱公才用了文言的语气,做了一篇批评今天的游迹的奇文,终于引得大家哈哈地发了笑,多吃了一碗稀饭,总算也是这一次游行的一个伟大的结局。
“且夫天下事物,有意求之,往往不能得预定的效果;而偶然的发生,则枝节之可观每有胜于根千万倍者。所谓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之古语,殆此之谓欤?即以今日之游踪而论,瓶窑的一役,且远胜于宜兴之两洞;关蓉的一寺,亦较强于碧浪的湖波;而一路之遥山近水,太湖的倒映青天,回来过拱埠时之几点疏雨,尤其是文中的佳作,意外的收成。总而言之,清游一日,所得正多,我辈亦大可自慰。若欲论功行赏,则赵公之指挥得体,夫人的辎重备粮,尤堪嘉奖;其次则飞车赶路,舆人之功不可磨;至于吟诗记事,播之遐迩,传之将来,则更有待于达翁,鄙见如此,质之赵公,以为何如?”
这一段名议论,确是朱公用了缓慢的湖北官音,随口诵出来的全文,认为不忍割爱,所以一字不易,为之记录于此。
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四日
过 富 春 江
前两天增嘏和他的妹妹,以及英国军官晏子少校()来杭州,我们于醉谈游步之余,还定下了一个上富春江去的计划。
这一位少校,实在有趣;在东方驻扎得久了,他非但生活习惯,都染了中国风,连他的容貌态度,也十足带着了中国气,他的身材本不十分高大,但背脊伛偻,同我们中国的中年人比较起来,向背后望去,简直是辨不出谁黄谁白;一般军人所特有的那一种挺胸突肚、傲岸的气象,在他身上,是丝毫也不具的。他的两脚又像日本人似地向外弓曲,立起正来,中间会露出一条小缝,这当然因为他是骑兵,在马背上过日子过得多的缘故。
他虽则会开飞机,开汽车,划船,骑马,但不会走路;所以他说,他不喜欢山,却喜欢水!在西湖里荡了两日舟,他问起近边更还有什么好的地方没有,我们就决定了再陪他上富春江去的计划;好在汽车是他自己会开,有半日的工夫,就可以往返的。
驶过六和塔下,走上江边一带波形的道上的时候,他果然喜欢极了,他说这地方有点像日本的濑户内海。江潮落了,江水绿得迷人;而那一天午后,又是淡云微日的暮秋天,在太阳底下走起路来,还要出一点潮汗。过了梵村,驰上四面是小山,满望是稻田的杭富交界的平原里,景象又变了一变,他说只有美国东部的乡村里,有这一种干草黄时的和平村景,他倒又想起在美国时候的事情来了。
由富阳站里,沿了新开的那条环城马路,把车开到了鹳山脚下,一步登天,爬上春江第一楼头眺望的时候,他才吃了一惊,说这山水真像是摩西的魔术。因为车由凌家桥转弯,跑在杭富道上,所见的只是些青山平谷,茅舍枫林;到得富阳,沿了那座弓也似的舒姑屏山脚,驶入站里,也只能看到些错落的人家,与一排人家南岸的高山;就是到了东城脚下,在很狭的新筑马路上走下车来的一刻,没有到过富阳的人,也决不会想到登山几步,就可以看见这一幅山重水复的黄子久的画图的。
我们在山头那株樟树下的石栏上坐了好久,增嘏并且还指着山下的一块汉高士严子陵先生垂钓处的石碑,将范文正公的祠堂记,以及上面七里泷边东台西台的故事,译给了这一位少校听。他听到了谢皋羽的西台恸哭的一幕,却兴奋起来了,说:“为什么不拿这个故事来做一本戏剧?像雪勒的《威廉退儿》一样,这地方倒也很可以起一座谢氏的祠堂。”
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他一面开着车,眼睛呆呆看着远处,一边却幽幽的告诉我和增嘏说:“我若要选择第二个国籍的话,那我情愿来做个中国人。”
车过分境岭后,他跳下车来,去看了一番建筑在近边山上的碉堡;我留在车里,陪伴着一位小姐,一位太太,从车窗里看见了他的那个向前微俯的背影,以及两脚蹒跚在斜阳衰草的山道上的缓步,我却突然间想起了一篇哈代的短篇,题名叫作《忧郁的骑兵》的小说。联想一活动,并且又想起刚才在鹳山上所谈的那一段话来了,皱鼻一哼,就哼出了这样的二十八字:
三分天下二分亡,四海何人吊国殇,
偶向西台台畔过,苔痕犹似泪淋浪。
双十节近在目前,我想将这几句狗屁诗来应景,把它当作国庆日的哀词,倒也使得。
一九三五年十月九日
西溪的晴雨
西北风未起,蟹也不曾肥,我原晓得芦花总还没有白,前两星期,源宁来看了西湖,说他倒觉得有点失望,因为湖光山色,太整齐,太小巧,不够味儿,他开来的一张节目上,原有西溪的一项;恰巧第二天又下了微雨,秋原和我就主张微雨里下西溪,好教源宁去尝一尝这西湖近旁的野趣。
天色是阴阴漠漠的一层,湿风吹来,有点儿冷,也有点儿香,香的是野草花的气息。车过方井旁边,自然又下车来,去看了一下那座天主圣教修士们的古墓。从墓门望进去,只是黑沉沉、冷冰冰的一个大洞,什么也看不见,鼻子里却闻吸到了一种霉灰的阴气。
把鼻子掀了两掀,耸了一耸肩膀,大家都说,可惜忘记带了电筒,但在下意识里,自然也有一种恐怖、不安、和畏缩的心意,在那里作恶,直到了花坞的溪旁,走进窗明几净的静莲庵(?)堂去坐下,喝了两碗清茶,这一些鬼胎,方才洗涤了个空空脱脱。
游西溪,本来是以松木场下船,带了酒盒行厨,慢慢儿地向西摇去为正宗。像我们那么高坐了汽车,飞鸣而过古荡、东岳,一个钟头要走百来里路的旅客,终于是难度的俗物,但是俗物也有俗益,你若坐在汽车座里,引颈而向西向北一望,直到湖州,只见一派空明,遥盖在淡绿成阴的斜平海上;这中间不见水,不见山,当然也不见人,只是渺渺茫茫,青青绿绿,远无岸,近亦无田园村落的一个大斜坡,过秦亭山后,一直到留下为止的那一条沿山大道上的景色,好处就在这里,尤其是当微雨朦胧,江南草长的春或秋的半中间。
从留下下船,回环曲折,一路向西向北,只在芦花浅水里打圈圈:圆桥茅舍,桑树蓼花,是本地的风光,还不足道;最古怪的,是剩在背后的一带湖上的青山,不知不觉,忽而又会得移上你的面前来,和你点一点头,又匆匆的别了。
摇船的少女,也总好算是西溪的一景;一个站在船尾把摇橹,一个坐在船头上使桨,身体一伸一俯,一往一来,和橹声的咿呀,水波的起落,凑合成一大又圆又曲的进行软调;游人到此,自然会想起瘦西湖边,竹西歌吹的闲情,而源宁昨天在漪园月下老人祠里求得的那枝灵签,仿佛是完全的应了,签诗的语文,是《鄘风桑中》章末后的三句,叫做“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此后便到了交芦庵,上了弹指楼,因为是在雨里,带水拖泥,终于也感不到什么的大趣,但这一天向晚回来,在湖滨酒楼上放谈之下,源宁却一本正经地说:“今天的西溪,却比昨日的西湖,要好三倍。”
前天星期假日,日暖风和,并且在报上也曾看到了芦花怒放的消息,午后日斜,老龙夫妇,又来约去西溪,去的时候,太晚了一点,所以只在秋雪庵的弹指楼上,消磨了半日之半。一片斜阳,反照在芦花浅渚的高头,花也并未怒放,树叶也不曾凋落,原不见秋,更不见雪,只是一味的晴明浩荡,飘飘然,浑浑然,洞贯了我们的肠腑,老僧无相,烧了面,泡了茶,更送来了酒,末后还拿出了纸和墨,我们看看日影下的北高峰,看看庵旁边的芦花荡,就问无相,花要几时才能全白?老僧操着缓慢的楚国口音,微笑着说:“总要到阴历十月的中间;若有月亮,更为出色。”说后,还提出了一个交换的条件,要我们到那时候,再去一玩,他当预备些精馔相待,聊当作润笔,可是今天的字,却非写不可,老龙写了“一剑横飞破六合,万家憔悴哭三吴”的十四个字,我也附和着抄了一副不知在那里见过的联语:“春梦有时来枕畔,夕阳依旧上帘钩。”
喝得酒醉醺醺,走下楼来,小河里起了晚烟,船中间满载了黑暗,龙妇又逸兴遄飞,不知上那里去摸出了一枝洞箫来吹着。“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倒真有点像是七月既望,和东坡在赤壁的夜游。
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二日
闽游滴沥之一
今年是一个闰年——闰三月——我老早就晓得在阳历二月尽头,要大冷几天;年纪大了一点,怕寒怕暑,比年青时厉害得多了,所以当旧历的年底,就在打算上什么地方去过一个冬尾和春头。
从前在一篇关于住所的话里,也曾提起过住家的适地。我以为北平住家,是最好也没有的地方,其次便想到了国民政府没有定鼎以前的南京,与偏处海滨,同时得享受海洋、大陆两种和谐气候的福州。自从这一篇不关大体,猥杂无聊的浅短文字,在《文学》的散文栏里发表以来,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接连着就来两个反响,致使我直到现在也不能够逃出它们的圈子。
反响的第一个,是一位有志者的愿意借给我以造屋的金钱;结果,于杭州住房之旁,一间避风雨的茅庐,就在去年年底,修盖起来了;到了现在,还是油漆未干,画龙之后,终于未曾点睛。反响的第二个,是这一回应了朋友之招,于阴历正月的初头,匆匆出走,附船南下的这一次的七闽之行。
上车的头一天晚上,杭州还是北风雨雪,寒冷得像在河北的旧都里一样。并且因为要决定出行与否的缘故,和内人还起了一场无谓的争执;闹闹吵吵,一直坐到了天亮,等太阳出来了的时候为止。上小面馆去吃了一碗鳝鱼面后,头脑虽说清醒了点,但将头深缩着在大氅的领里,看看天色,终于还不想马上就去上飘泊的长途。因此捱迟了一刻,又捱迟了一点,终于捱到了八点三十几分,离杭宁特快通车开车前只有二十分钟的时候。霞拼命的催我,早就把一包被包,和一只手提箱送上等在门口的黄包车去了,我临时还忘记了一串锁钥。
在阳光眩目的城站月台上立定,侧目西看看凤凰山上的朝霞,一阵西风,忽而又吹上我的头发,于是就想起了那顶新买的黑呢软帽还没有带来。霞着了急,马上去打电话;我倒还是随随便便的,今天趁这晴和的天气,再上孤山灵峰去走它一天,也不很好么?只教有钱,路总不会得卖完,到得明天,车总也自然会再开的。但是不多一忽,车子也从南星桥开来了,同时帽子也由佣人赶送到了站上;这么一来,迟疑的口实,都已经没有,不得已只好慢沌沌走上了车座。到上海是下午一点半的样子,在靖安轮船的舱里把身体横放倒的时候,看见太阳已经有点西斜,大约总在未末申初的几刻钟里了吧?不多一忽,船就开行了。
吴淞的进口出口,以及南行的海上风光,在这二十多年里,是不知道已经经过了多少次数的,所以也懒得上甲板上去吃西北风。和同舱的那位张涤如先生,一通问了姓名籍贯,知道彼此还是杭州许多亲戚朋友的Mutual Friend,所以我们喝着酒,谈着闲天,计算着船进马尾港口,横靠南台的时日与钟点,倒也忘记了离乡背井的悲哀。只是静默下来,心里头总觉得有点儿隐痛难熬,先还浑浑然不晓得究竟是为了什么?随后方想起了昨天晚上和霞的一场争吵,与今天开车时她那张立在铁栅外的苍白的脸,就是这一点心痛的病源。
“有办法,有办法,让我来打一个无线电回去安慰她吧!”
可是叫了船舱侍役来一问,却又说,船上原也有无线电机的设备,但是船客是不可以借此打电报的;因此我这一点心痛,终于苦受了两天两夜,直等船到了福州,在南台青年会住下,一个电报送出之后,方才稍稍淡薄了下去。
船进马尾港之先的一段渔村小岛的清景,以及大小五虎山、金刚腿、南北龟、瞿心庙、缺嘴将军等名胜故垒的眺望,想是到过福州的人,都看见过,听到过的事迹,我一时辨也辨不清,此地只能暂且不表,——记得在八九年前初到福州的时候,也曾经稍稍写过一点了——;只有一点,见了青山绿水的南国的海港,以及海港外山上孤立着的灯塔与洋楼,我心里倒想起了波兰显克微支的那一篇写守灯塔者的小说,与那威伊孛生的那出有名戏本《海洋夫人》里的人物与剧情。同时并且也想起了少年时候,一样的在这一种海港里进出时的心境,血潮一涨,老态也因而渐除,居然自己也跑上前跑落后地上甲板去和那些年少的同轮船者夹混了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