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群山一遍白。太阳出来了。
雪后的太阳照在天上,无比的灿烂,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憨子到镇上买一张红纸回来,作对联。对于他来说结婚是一件大事,不能不贴对联。憨子在窝棚前的石桌上裁那红纸。憨子手巧,不用刀,用手。憨子用手能将红纸裁得很好。裁两张竖的,作直幅,裁一张横的,作横幅。对联要写字,垸子里能写字的人,不是逃了,就是死了,没有写。没人写一点不影响憨子。憨子从屋里拿出一个吃饭的碗,将饭扣在裁好的红纸上,用指头蘸着锅底焰子化成的水,画圈圈。左边的一幅,画五个圈圈,右边的一幅,画五个圈圈。再在横幅上画四个圈圈。在憨子的眼睛里,这不是圈圈,是字。左边的一幅是青山常在,右边的一幅是绿水长流,横幅是福禄寿禧。这字是墓碑上的。憨子烧炭的窝棚在山腰上,山腰坟多,耸着白碑,描着红花绿叶,写着黑字儿。憨子听得多了,知道那些字,憨子很喜欢那些字的意思。憨子把他画的圈圈想成了那些字。憨子想他结了婚,就有儿女了,有了儿女,他百年之后,就有人给他送老,他的儿女同样会给他立碑,在碑上描红花绿叶,写这些字儿。他就不枉脱一趟人生。憨子很高兴。憨子把用饭碗画的对联贴在窝棚的门两边。
凤儿是天亮前离开憨子的窝棚来到山腰下的垸子的。凤儿离开时梳妆好了。凤儿离开时对憨子说,憨子,我走了,一会儿你来接我。憨子点头说,我来接你。凤儿说,憨子,你要办得堂堂正正明明白白。憨子嘿嘿笑,说,那当然。凤儿红着眼睛下了山。凤儿不能到娘家。山里有句俗语,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了就嫁了,再嫁时决不能回娘家。凤儿来到山下的垸子。来到山下的垸子不能进人家的屋。没有那个人家会要她进屋的。同样的风俗,再嫁的女人,没有人会要她进屋的。凤儿来到山下垸头的土地庙。土地庙小,小得只有一个供桌,供着土地菩萨。山里的风俗,再嫁的女人,只能到土地庙。这事归土地菩萨管。土地菩萨管这一方土地,这一方土地上的人都是他的儿女。人不管的事,归他管。对于再嫁的女人来说,土地菩萨是她的父亲。女儿再嫁,父亲得管。凤儿进庙,对着土地菩萨跪下了,说,土地菩萨,女儿回来了。你要为女儿作主。这时候垸中的两个女人进庙来了,扶着凤儿,说,莫哭,做女人天生命苦。朝前走一脚难。山里叫再嫁叫朝前走一脚。两个女人是憨子叫来给凤儿做伴娘的。再嫁也是结婚,不能没有伴娘。
凤儿坐在土地庙的蒲团上,抬头望着土菩萨。泥塑的土地菩萨在红帐子里站着。伴娘就给土地菩萨上香,烧纸钱。让站着的土菩萨受。土地菩萨是菩萨中最小的,土菩萨一年四季要管人间许多事,辛苦,不能坐,只能站着。鄂东有句俗话,叫做坐的菩萨坐一生,站的菩萨站一生。土地菩萨是站的。它要站一生。凤儿说,土地菩萨,我累了,让我坐会儿。伴娘红着眼,对凤儿说,你坐吧。
太阳红红的升着天。山腰上的憨子热火朝天的放鞭爆,然后拿出窝棚里的唢呐在山腰上吹。迎亲哩。三五个人跟着憨子打锣敲鼓。土地庙里的伴娘对凤儿说,时辰到了,起来!跟我们走。两个女人左一个右一个扶着凤儿要出门。这时候垸子里的来了几个男人。其中的一个说,不能从正门出。山里的规矩,再嫁的女人不能从正门出,要在屋后临时拆一个洞,从洞里出去。几个男人动手,用农具在土地庙后拆洞。凤儿愤怒了,说,你们敢!你们要是这样做,我就死在庙里。男人们停住了。凤儿摆脱伴娘的手,跪在土地菩萨面前,流着眼泪说,土地公公,让女儿从正门走吧!土地菩萨站在红帐子里不说话。凤儿就要出门。男人们说,不能这样走。凤儿说,怎么样?男人们说,土地菩萨,没答应。凤儿说,我要走!男人们说,你丢一卦吧。土地菩萨的供桌前放着签筒子和卦。凤儿就双膝跪在蒲团上,烧香丢卦。那卦是两个竹蔸子剖开做的,求的人要烧香,丢。如若那卦一仰一俯,阴阴合了,就是准。如若两个卦全仰或是全俯,那就是不准。凤儿跪在蒲团上丢卦,丢一回,两个卦全仰,再丢一回,两个卦全俯。凤儿站起来,说,你是什么菩萨啊?你也不把我当人待!拿起供桌上的供果就要砸帐子里的土地菩萨。伴娘抱住了凤儿,说,你再丢一回吧!说不定就准了。凤儿不跪。凤儿站着再丢,这回那卦一仰一俯,准了。凤儿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说,土地菩萨,这一生,我记得你的恩情啊!
男人们点响了一挂鞭爆。鞭爆在土地庙前的雪地上,开出几朵花儿来。凤儿就从正门朝外走。伴娘上前扶着凤儿。凤儿走在雪后的太阳下,路上的雪化了,那些草芽儿,青青的露着尖儿。雪后的风暖暖的,照得人晕。凤儿走在山路上,路边有几个人看。看着凤儿朝山腰憨子的窝棚走。有人放鞭爆,那鞭爆,短短,不时几声响。凤儿走到了憨子山腰的窝棚。窝棚小,不能多进人。凤儿的婚礼,就在窝棚门前举行。几个男人随着来到窝棚前,其中的一个作了主礼的,一切从简。想快些完事。主礼的男人喊,一拜天地!憨子要拜。凤儿不拜。凤儿说,天地死了。我不拜。憨子就一个人跪下去,拜。主礼的男人喊,二拜高堂!凤儿不拜。凤儿说,高堂死了。我不拜。仍是憨子一个人拜。主礼的男人喊,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凤儿笑了,问憨子,就这样送入洞房吗?憨子问,你还要什么?凤儿说,你不是要堂堂正正明明白白吗?憨子问,这不是堂堂正正明明白白吗?凤儿说,谁是证婚人?憨子没有证婚人,你算堂堂正正明明白白吗?憨子说,凤儿,算了,就这样。凤儿说,你能这样,我不能这样。你搬张椅子出来,我坐好。我等着证婚人来。不然我不会进门的。憨子没有办法,只得从窝棚里搬一张椅子出来,让凤儿坐着。憨子问,哪个是让婚人?凤儿说,谁将我给了你,谁就是证婚人。今天那人不来,我就一直坐在这里!憨子说,凤儿,不要他来算了。他来了不好。凤儿说,怎么不好?他要我生不如死,我偏要好好地活给他看。我要他为我祝福!
凤儿坐在窝棚前,仰天望着天上的太阳。
憨子没有办法,拿着裁剩的红纸,合着作了个帖子。帖子上什么字也没有。憨子就那样的拿着到了郑家寨。郑家寨有哨,枪会的头带着哨兵放哨。枪会的头问憨子,你来干什么?憨子嘿嘿笑地说,我来请郑老爷去喝我的喜酒。枪会的头笑了,问,憨子,你不是结了?憨子说,那哪能算?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枪会的头说,憨子,锅里有煮的,床上有用的,是个事儿,算了。憨子说,你说得好玩,你们算了,我不能算了。枪会的头就去禀告郑维新。枪会的头对郑维新说,老爷,憨子来了,拿着请帖哩。郑维新问,是吗?枪会的头说,是的。郑维新说,让他进来。憨子进了郑家的屋。那屋一进五重,天井一口口地漏着天光。郑维新坐在太师椅子上,问,憨子,你来做什么?憨子嘿嘿笑地说,郑老爷,我来请你喝我的喜酒。郑维新问,请我喝喜酒,帖子呢?憨子把帖子双手递上。郑维新接过帖子打开一看,哈哈一笑,说,憨子,你这上面什么字儿都没有。憨子说,郑老爷,我不会写字。意思全在上面。郑维新说,憨子,我没有时间。不能去了。你自己喝吧。憨子嘿嘿笑,说,郑老爷,你不去不行!郑维新问,为什么不行?憨子说,是你把凤儿给我的。郑维新说,我不是给你了吗?憨子说,那天你是好玩的。今天我正式结,你要到场。郑维新说,今天我没有时间。憨子说,你今天要是不去,我就不走了。郑维新问,放赖是吧?憨子一屁股朝地上一坐,说,是的。郑维新笑了,说,是你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憨子说,我的意思。郑维新说,你没有这聪明。憨子嘿嘿笑,说,郑老爷,这事苕也晓得。我不能不明不白。郑维新说,说得好,憨子,我就随你去一趟。
郑维新带着枪会的罗喽们来到了憨子住的窝棚前。
垸人未散,等着哩。
凤儿坐在椅子上。郑维新来了,没处坐。郑维新站着。站着的郑维新,右手指天,袖子一抖,说,婚礼现在开始,鸣爆!坐在椅子上的凤儿说,鞭爆放光了。郑维新说,不放鞭爆不行,那就用放枪吧。郑维新朝天一指,枪会的喽罗,举枪朝天放了一排。郑维新走到凤儿面前,问,是你要我来的吧?凤儿说,不错。郑维新问,要我来做什么?凤儿说,我要你来为我祝福。郑维新问,祝福什么?凤儿说,你不让我死,我就还要好好的活。郑维新说,说得好,我让你好好地活着。凤儿说,郑老爷,前面的仪式已经完了,我就要入洞房了,等着你,为我祝福。郑维新说,姑娘,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认为我心里就好受吗?你是好样的!知道死容易,活着不容易。郑某饱读诗书,一生为人祝福多次了,不少一回,不多一回。我答应你,我来为你祝福。
郑维新仰天一笑,就开始说四言八句。郑维新老书读得好,出口成章。人生人死,人死人生。前可见来者,后可见来人。生逢乱世,看完卵全倾;寡男旷女,如孤鹰离群。愿苟活于世,如影相随,朝晖夕露,莫负好光阴。郑维新被自己感动了,唏嘘起来。
坐在椅子上的凤儿说,你放屁!郑维新点头说,你说得对!我是在放屁。凤儿说,姓郑的你记住,你不得好死!郑维新说,你说得对,我早就晓得我不得好死。凤儿问,你的屁放完没有?郑维新说,我的屁放完了。凤儿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憨子问,憨子,你堂正了没有?憨子说,堂正了。凤儿问,憨子,你明白没有?憨子说,我明白了。凤儿说,憨子,还楞着做什么?牵我入洞房。枪会的头拉着枪栓说,你活多了是吧?凤儿说,怎么,又要我死吗?郑维新对枪会的头说,你干什么?枪会的头放下了枪。凤儿说,不要我死是吧?姓郑的,那我就好好地活着让你看看。郑维新带着枪会要走。憨子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铜钱递给郑维新,嘿嘿地笑,说,郑老爷,这是你的证婚的礼。枪会的头气急了,举起枪托,要打憨子。郑维新对枪会的头,说,不得无礼。人们认为郑维新不收钱。没想到郑维新收下了。郑维新说,这礼不能不收。古人说得好,投之以桃,报之以李。郑维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光洋,对憨子说,这是我的礼,你收下吧。憨子不收。憨子说,郑老爷,我没钱办酒。我不能收你的礼。我只有水。郑维新说,拿水来!憨子真的从窝棚接了一碗水出来,递给郑维新。郑维新仰天将那碗清水举起来,说,草席铺地,燃草作香,清水当酒是周朝祭天的最高礼数。我祭天啊!郑维新将那碗清水朝天洒了。憨子收了郑维新的钱,嘿嘿笑地说,郑老爷,你好走。郑维新走了。憨子嘿嘿笑,说,划得来,一碗水值一块银洋。
众人哭笑不得。
凤儿同嘿嘿笑的憨子结婚后,住在一起,一点也不影响过日子。山里暂时平静了,平静下来的山里,日子像河水一样地朝前淌。那时候山里杀的人太多了,死的人争着托生。凤儿同憨子四年生了三个,两儿一女。嘿嘿笑的憨子,会过日子,将窝棚拆了,在山腰上,建了三间茅房。那茅屋建得宽敞,有门有窗,亮堂,是人住的。凤儿开山种地,憨子烧炭,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养鸡养狗,清早起来,那炊烟就随风升起来了,日子里都是人间烟火的味儿。凤儿的儿是儿女是女,儿长大了,会喊娘,女儿会说话了,会喊父。凤儿与憨子生的儿女,一点也不比人家的差。
山里的杜鹃花红了,红得漫山遍野。布谷鸟漫野地飞,漫山遍野地叫。快快布谷!快快布谷!叫着季节,催人忙。忙就有收成,忙就是日子。凤儿闷了,憨子就拿出唢呐吹曲儿给凤儿听。憨子累了凤儿就给憨子唱山歌儿。山腰的茅屋里充满了人间应有的欢乐。
郑维新忘记不了凤儿。
一天, 郑维新带着红枪会的喽罗,路过垸子,特地来到山腰来看凤儿。憨子挑着炭到集上去卖,见郑维新来了,就不走。凤儿领着孩子在山腰上收粮食。郑维新问凤儿,过得怎么样?凤儿不理郑维新。枪会的头问凤儿,郑老爷问你的话。凤儿仍不理郑维新收粮食。这时候茅屋前狗在赶鸡。鸡拍翅,飞上了树。凤儿听见了,站起来骂狗。凤儿骂,鸡惹着了你吗?你赶什么热闹?吃饱了没事做是不是?枪会的头问,你骂谁?凤儿说,我骂狗。枪会的头问,你敢指桑骂槐?凤儿笑着说,那能呢?我骂畜性。枪会的头说,郑老爷,特地来看你。凤儿说,看我生儿育女是吧?这有什么看的?憨子是男人,我是女人。男人何女人在一起,就要生儿育女。除非有病。看吧,我跟憨子生了一群,儿是儿女是女。儿和女见带枪的人来,拥着娘,说怕。凤儿说,怕什么?有娘哩!憨子迎上去一脸笑。郑维新见了憨子就笑嘿嘿嘿,说,憨子,你不错。憨子回一阵嘿嘿嘿。郑维新指着凤儿问憨子,听话不?憨子嘿嘿嘿。红枪会的喽罗问憨子,嘿个卵子,老爷问你的话。憨子仍是嘿嘿嘿。红枪会的头,踢了憨子一脚,骂,喝了嘿鸡巴汤!憨子还是嘿嘿嘿。郑维新莞尔一笑,说,不错,真是个憨子。郑维新对憨子说,憨子,你继续生吧。憨子点头嘿嘿地笑。郑维新说完带着红枪会的喽罗走了。
郑维新带着红枪会的喽罗走到山下。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凤儿站在山坡上,晚风正好,凤儿站在那里骂,谁说我家男人是憨子?笑话!我家男人该收的不晓得朝回收吗?我家男人不该朝回拿的朝回拿了吗?不通天理的东西!
北风伴着松涛将骂声传得很远。
憨子拄着挑炭的扁担,站在凤儿身边嘿嘿地笑。
队伍中红枪会的喽罗头站住了,放了一枪。郑维新问,放枪干什么?喽罗头说,老爷,那个女人在骂你!郑维新哈哈一笑,说,让她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