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半城烟沙(上)
一年后
半城烟沙 兵临城下
金戈铁马替谁争天下
一将成万古枯 多少白发送黑发
半城烟沙和血落下
残骑裂甲铺红天涯
转世燕还故塌为你衔来二月的花
没有人想到乱世来得这么的迅速,仿佛一夕之间,一切都变了一个模样。
一年前,太尉尹宗政猝死,导致了原本维持的局面骤然改变,接连掀起腥风血雨,将京中的势力分布进行了一番残酷的清洗,而最后,最大的得益人便是可谓只手遮天的李相爷。
而后,他不仅可以只手遮天,根本上,他成了“天”!
天子软弱懦弱,被隔绝于宫中无有外援,也只能对李相听之任之,而李相暗地里罗织罪名,明面上又迫天子下旨招昭南王及世子进京,其心可诛。
昭南王秦攸便限于两难境地,奉诏上京恐有危险,不去又恐以抗旨之罪论之,因他年事已高,亦是当今天子的亲叔叔,多少有些自持身份,不信李相等人敢对他如何,不顾昭南世子秦暮沉的劝阻,奉旨上京,只是留了个心眼,把世子留在了昭南。
结果这一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可以说,是李相一手逼反了昭南逼反了秦暮沉,不管秦暮沉是为父报仇还是为求自保,这场战争,自那日召他父子上京的圣旨写好之时,就已经注定下了,在所难免。
一方要杀逆臣,一方要清君侧,战场上硝烟弥漫,如火如荼的同时,从朝堂到江湖,各地有志之士也纷纷揭竿而起,局势整个失控了起来,盛世浮华之后的王朝就像一座被蛀空的宫殿,彤塌只是一瞬间的事,而最后受苦的,依然还是万民百姓,战火荼毒,生灵涂炭,在这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期,每个活着的人都期待着冲破黑暗光明破晓的那一刻的到来。
白雪从天空飘落,覆盖住了世间的一切哀伤与凄凉。
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从尸横遍野中跨过,通州城外鸪子谷,在三天前经历了十分惨烈的一仗,三百昭南军被围困于此,苦战两天两夜,杀了西夷军两千,解了通州之危,却落得全军覆灭的下场。
这西夷乃是外族,样貌打扮皆不同,这一股西夷军为何会出现在此?
那女子微微错愕,只是这些问题无人可为她解惑,漫天漫地的皑皑白雪,尽落在这些来不及收尸的尸体上,寒冷的温度冻住了他们脸上最后狰狞的表情,风声里的传来一阵一阵的呼呜声,就像他们不能瞑目的哀哭。
这一战何其惨烈,与敌人数量悬殊巨大的昭南军,最后几乎个个都是抱着西夷人同归于尽,甚至很难找到一个完好的尸体,被削断的残肢到处都是,无从分辨哪一块是谁的手,哪一块又是谁的脚。
那女子一路走来,满目苍夷已是见惯,近乎麻木的心在看到眼前这一境况,也忍不住人悲痛起来。
她是来找人的,当今天下,整个王朝已经从根子烂透了,昭南战事一起,四下里应声而动,不乏强权割据,你争我夺,混乱不休。在如此的状况下,找一个人更犹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后几经辗转,才得知了他确切的消息,可是当她赶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她想找到他,于是她俯身在乱尸堆里面去找,可是情况很不乐观,不止是因为很多尸体都不完整,或者是被血模糊的脸庞,还有天上落下的雪,很快的覆盖了这片战场。
她徒劳无功的站起来仰望天空,那一片一片无尽的雪,落在她的发上,眉梢上。
大胡子……
为什么我找不到你?你还活着吗,大胡子……
总以为还有时间,却不曾想过那一次的分别,想要再见却是这么难,在一年前的除魔大会上,她和沈青愁因身怀魔功而和整个武林为敌,她知道自己日后将面临怎样的境况,藏头露尾,所行之处,如过街老鼠。
她不怕自己如何,怕的是连累的他,尤其是,在不确定自己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的前提下。说穿了,她是怕欠下他的情债,却更怕还不了。
花鸢感情执着,却情伤深重,因而对男女情事格外胆怯,她逃避是因为自己迷惑其中,不知该如何自处,然而这世上之事,不是所有事所有人都能等她破解困局,一场浩劫突然而至,再回首,却是人海茫茫。
当一场真正的动荡爆发,爱或者不爱,前尘还是往事就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会让你惦念,会让你不放心。
以沈青愁的武功和手段而言,自是不需要她担忧,可是莫九不一样,莫九有着一腔热血,为人刚直勇猛……这才是最让她担忧的。
“或许没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眼睫上粘了雪花,花鸢垂了垂眼,喃喃着安慰自己:“你不会的……不会的……”
她迈开步子,艰难的在风雪中前行,抬脚却碰到一个硬物,已经被雪埋了一半,那是个头盔,被她一踢滚了出来。
偶然的一眼,花鸢突然看到头盔内刻着的一行字,那行字被泥土和白雪覆盖住了大半,只有最后一个字还能辨别——九。
战场上的将士,为了怕自己死后遗体不能辨认,会在自己身上刺上刺青或者烙上烙印,还有的在自己的盔甲上刻上自己的名字,花鸢难以置信的盯着那个头盔,弯下腰去将之捡起,掏出里面的泥土和雪,只见里面用锋刃刻出的一行小字——通州人士莫九。
花鸢瞪着那一行字,脸色煞白,用一直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巴,嗓子眼里发出莫名难以言状的呜呼声,她抱着那只头盔,跪在雪地上,俯倒在地……
天空撒下无尽的雪花,美丽,冰冷,它不是净化了原本污秽的世间,而是带走了最后的一丝希望,只余下了,寒冷。
一场战争,总会让人失去什么,而有的人,却期望从中获取利益。
秦子澈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惯于投机取巧的人,他从来就知道想要收获就必须得付出,所以他比别的人付出的都要多,他能忍人所不能忍,他对自己比对别人更狠,他辛辛苦苦,小心钻营,每日里活得如履薄冰,甚至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里,他的发冠里藏着许多白发,如果说,像他这样都不能得到成功,那么什么人配得到它?
踏着风雪而过,这一路上,秦子澈想起了很多事,想到自己一辈子藏在人后的母亲,想起了幼年时,母亲拼命摇晃自己肩膀,告诫他不要展露自己才能时露出的惊恐的表情,想到了自己器宇轩昂的大哥秦子昂,想到了那个被骄纵惯了的三弟秦子纠,想得实在太出神了,以至于在这风雪交加的时节,丝毫都感觉不到寒意。
是的,他有野心,这个野心只有一件事——得到一个公平的机会,而不因为他庶出的身份将他埋没。
秦子澈,昭南王世子秦暮沉的二子,据说年幼体虚,一直病养着,不为外人所知,而实际上……
一家路边的茶水铺,靠着一处避风的墙角根,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棚子,一侧烧着热水,蒸着馒头,另一侧摆放着两、三张桌子,几条板凳。
莫看是这样恶劣的天气,也莫看茶水铺子简陋,如今世道不好,兵荒马乱,人都是没主心骨似的到处流窜,所以此家生意还算不错,挤满了躲避风雪的人。
秦子澈有要事在身,本不欲在此逗留,可突然瞥见了缩在墙角的那个人,愣了愣,停了下来。
秦子澈下马,他的随人便接过他的缰绳,他大步走进热茶铺子,走到那个人的身边。
因为座位被占满了,花鸢靠着墙壁坐在一个条凳上,她的身边放着一个圆形的包裹,墨蓝色的包袱皮小了一些,系得未免紧巴巴,把里头的东西都露了出来,因而可以一眼看出,里面包着的是一个头盔。
花鸢正捧着一碗热茶发呆,热气熏红了她的眼睛和鼻头,看上去就和别的流离失所的女子一样,正在为什么事忧伤。
秦子澈的容貌俊雅,气质冷峻,身穿雪袍,披着战甲,一看就是一名将领,自他进这间小铺子之后,里头的人无形的赶到的一股压力,不约而同的都压低了声音,安静了下来。
秦子澈想要说什么,但感到四周的人都悄悄的注意着自己,于是转变了心意,环顾四周后取下了腰间的令牌,一边拱手亮出令牌,一边颔首朗声对周围的人道:
“各位,在下乃昭南王府秦子澈,因有要务借此地行事,还请众位行个方便,避让一二,作为失礼之罪,在下愿意买下锅里蒸好的食物,分与大家,若有得罪之处,望多海涵。”
若是了解秦子澈的人,便知此人乃是个冷面冷心的,可他背着昭南王府二公子的身份,在外也十分爱惜名声,因而一番言语恳切,仪态谦逊,跟随他的随人见主子如此,也都过来招呼,去取了炉子上蒸笼的盖子,准备包好馒头,一时间,食物的香气飘散开来。
昭南王府多有建树口碑,听闻是昭南王府二公子在此借道,又有食物可以分发,茶棚里的人倒是无人不从,要知道,如今打仗,物价飞涨,便是两个白面馒头也不便宜。
众人纷纷领了窝头离去,只剩下墙角的花鸢。
秦子澈看着她,并未赶她离去,他的随人见他神情奇特,也不敢多说,到外面守着不让人打搅便是。
花鸢低头不搭理他,她和昭南王府的瓜葛,就算旁人不知,她自己难道不知?
养父花洗心临死前告诉过她,她的生母乃是老昭南王之女永华郡主,因与花洗心相恋,被昭南王不容,加之受到了当时受到昭南王信任的李郁风所害,后与花洗心私奔,此后不久,昭南王府便传来永华郡主病逝的消息,算是将她变相的除了名。
十年前,花洗心丧命于李郁风之手,临死前曾嘱托花鸢投奔昭南王府,但因种种缘故,她最后选择了和沈青愁流落江湖。(详见《花为煞》)
现在老昭南王去世了,世子秦暮沉继承王位,所以严格说起来,现在的昭南王府算是她的舅家。
秦子澈观察了花鸢片刻,对她道:“我知道我有一天一定会遇上你,却没有想到会是在一间小小不起眼的茶棚里……表妹。”
“我不认识你……”花鸢低着头,她不喜欢自己在想心事的时候被人打扰,她的手指摩挲着茶碗的碗边,轻声道:“滚开。”
她虽然自始自终没有看秦子澈一眼,然而他刚刚自报家门,让她已经知了他是谁。
花鸢布衣荆钗,模样落寞,然而她毕竟是“花煞”,以她如今的武功修为,取秦子澈等人的性命易如反掌。
当今天下,只有她想不想杀的人,没有她能不能杀的人,如果一个人的武功强到了她现在的境界,任何人在她眼里都视若无物了。
秦子澈没有计较她的态度,当年老昭南王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不认了她的母亲,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找上昭南王寻求庇护,这样一个人,骨子里的桀骜是可想而知的。
“我是昭南王之次子秦子澈,轮辈分我是你的表哥,我知道昭南王府对你对你不算什么,但是我曾经救过你。”秦子澈瞥了花鸢一眼,见她果然微微凝起了眉头,好似被他的话引起了好奇,于是顿了顿又道:“如果你对我很陌生,那么你可能听过我的另一个名字……”
“狄惊雪。”秦子澈道:“我就是狄惊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