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九心里很热,像火在烧,因为他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她,谢小花,把自己看得很重要。
从未有人让他觉得自己很重要,尤其是女子,还是一个长得可以说很好看的女子。
莫九是男人,不是石头,石头里外都是硬的,而莫九外头是糙的,内里是柔的。
莫九少时在乡里,隔壁有个胖丫头对他很好,人虽然长得胖,但是缝补浆洗做饭养鸡样样拿手,莫九觉得,娶妻当贤,日后娶了这样的女子也定然很好,可惜,后来他才知,那胖丫头喜欢的是同乡的小篾匠,胖丫头对他好,是因为小篾匠跟他好,原来想入非非是表错了情。
后来出来押镖,他偷偷喜欢上了镖头的女儿金孔雀,金孔雀长得人比花娇,性子也骄,活脱脱一只骄傲的小孔雀,镖局大半的小伙儿都爱慕她,不过她谁也看不上,还累得许多小伙儿为她斗狠,莫九也没少为她打架,可她后来义无反顾的嫁给了太守的儿子当小妾,从此高门大院,披金戴银。
再后来,他刚刚从军营里回来,在通州落户,有次去张屠夫家里买肉的时候,看到了张屠夫家里的二姑娘,那二姑娘性质腼腆,还没讲话脸就先红了,红得就像一个可口的苹果,从此那就是一个魂牵梦绕,恰逢一次二姑娘出去买菜,遇人调戏,于是他十分激动的出手,打得人家是屁滚尿流,还以为英雄救美从此接下良缘,没想到没多久二姑娘就和一个秀才定了亲,成了秀才娘子。
好吧,至少还是有人对他有好感的,比如黄大仙街的豆腐西施,每次他从门口路过都会看到她倚门对他抛媚眼,若是买豆腐也会多给一块两块……可是,人家豆腐西施却不是良家女子,迎来送往,勾搭的男子多了去了……
所以,小花从出现开始到现在,若说莫九心里没有好感是不可能的,他把她当做一个女子。
但现在他觉得,他不该只当她是女子,更应该拿她当兄弟看。
她孤身一人,没有朋友,没有地方可以去,若不是她说出来他竟然从没想过,小花是以什么样子的心情跟着自己。
——现在谢家村没有了,我又没有地方可以去了……这时候我遇到了你。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遇上的人不是你,而是一个自私自利不择手段的人,我会变得怎么样,会不会也像现在一样对自己做的事有信心?
——我们一起去,然后一起活着出来好不好?
就因为这几句话,莫九的心热了,像火烧。
不是烧得他欲火焚身,而是烧得他更加理智慎重,就好像因为被一个人(尤其是女人)看得很重要,他就变得不再微不足道了一样。
他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人,简单到有些孤独的男人。
次日,子时。
风起,云遮月,树梢摇。
嗦嗦,嗦嗦。
勾栏院,金粉胡同也都偃息了人声,楼阁里的灯还点着,从窗户火烛照影上,能看到不知哪位披了衣裳起来解手的姑娘的影子。
没人注意到,阁楼下的巷子里,却有两道黑影,就像一阵风一晃而过。
莫九带着小花穿梭于街道,他们要去张家园。
活着进去,然后一定的,活着出来。
与此同时,张家园的翼然亭里,走进了一个目若寒星,眉如墨峰,风神宁秀,俊美得有些过分的美男子。
仍是一贯的慵懒,自傲,还带着三分薄情的笑容。
便是花渐离。
和某些人打算闯进来不一样,这一次他是被请进来的,于是有时候,他也不得不对自己藏也藏不住的风华感到遗憾,明月楼果然还是找到他了,“他”也果然还是找到他了,这当然也是他回京城的原因。
这个“他”就是今天请他来的人,那人正坐在他对面的轮椅里面,手持竹签,专心的撩拨面前石桌上一盏风灯的灯芯。
听到脚步声,手上一用力,竹签削掉了多余的灯芯,灯影不再晃动,他也放下竹签,重新将笼在外层的纱罩罩上。
然后转过头来。
突然的,今夜的风,似乎多了一抹伤心的味道。
好像连风也在叹惋。
一个宛若月般清辉的男子,清俊而温和,神宇间带着些许犹若不胜华衣的倦然,却是一个……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残废。
见到这样一个人,你还没有开口,心仿佛就已经被伤了。
他就是月,明月楼的月——
阴司月。
阴司月淡淡一笑,有人的笑容可以拉近彼此的距离,他的笑容却那么淡,那么雅致,让人觉得他离得那么远。
就如你在尘世的这一头,而他在尘世的那一头一样。
花渐离一向知道,自己是个惯于让女人伤心的男子,但是他也不止一次的想,那些女子应该庆幸没有见过阴司月,不然,那不止是伤心,简直是伤的没有了心。
这个可以让女人伤得没有了心的男子,见到花渐离之后,除了笑,还说了一句话,他说——
“为什么要回来?”
“因为不是我。”花渐离挺了挺胸,说的每一个字都理直气壮得可以斩钉截铁:“不是我,所以我迟早要回来。”
花渐离不是一个甘愿帮别人背黑锅的人,从来只有别人给他背黑锅,要他背,两个字,做梦!
三个字,做大梦!
四个字,春秋大梦!!
“不是你,是谁?”
有人背叛了明月楼,如果不是花渐离,那么是谁?如果不是他,那么就不止是背叛,还有栽赃嫁祸。
谁有这个能力,谁够这个胆子?
“狄惊雪。”
栽赃他的人可能是朱小指,但花渐离咬住的却是狄惊雪。
花渐离很聪明,他一开始怀疑朱小指,可是如果连狄惊雪都涉入其中,那就另当别论,因为朱小指其实根本没有理由背叛。
朱小指无父无母,她的一切都是相爷和楼主给予的,身份、权利、武学。
背叛相爷和楼主,等于背叛自己的出处,试问当今,还有谁能比相爷给予她更多的益处?
除非,为了一个她所爱的男人。
女人为了爱情,可以变得很盲目。
而恰巧,花渐离知道朱小指和狄惊雪之间有奸情。
“狄惊雪很可疑,朱小指牵连其中。”
“你不该回来。”阴司月略皱了皱眉。
“你还是不信我?”花渐离有些生气,论私交,四公子中司月与他最好,现在他冒死带回一个这样重要的消息,而他竟然连怀疑都不怀疑一下。
“不是,而是……”阴司月叹了叹,道:“狄惊雪很可能是昭南王世子的二公子,潜伏进楼数年,如今才稍有破绽,你这样一回来,他必然警觉,还怎么引出他的马脚?”
昭南王!
便是花渐离也不免一惊,竟然会是昭南那边的人,还是世子公子?!
昭南王秦攸是先帝的兄弟,当今皇帝的亲叔叔,广博贤名,拥兵自重,也可以说,若非当年先帝病逝,李相与世家在昭南王入京之前拥当今天子登基,兴许今日坐江山的,便换了个人罢。
所以昭南那边与李相势同水火。
这昭南王有世子秦暮沉,其人慷慨好义,亦是贤名在外,世子膝下有三位公子,老大公子昂文武双全,有天纵之姿,老二公子澈乃庶夫人所出,身有顽疾,缠绵病榻,老三公子纠则资质普通。
因李相从未放松过对昭南王的监视,加上昭南封地偏远,故而未有人想到,昭南王竟能在数年之前就安插了人进明月楼,还位列四公子当中,而且其人居然是那个传言“身有顽疾、缠绵病榻”的二公子,秦子澈。
此时关系重大,若是查明属实,那么也就是说明月楼内藏重大隐患。
花渐离的归来坏了大事,所幸的是他毕竟没有大张旗鼓,阴司月也已经压制住了消息,所以他的语气里尽是责怪,可面上却带了三分笑意。
“你就这么受不得委屈?”阴司月果然笑了,笑得无奈。
“……”花渐离火大了:“那你不早说?”
“他行事败露,所以栽赃于你,手段高明,若非我对你还抱着一丝信任连番彻查,连蛛丝马迹都不放过,哪里还容你一路逃的那么潇洒,乘最好的船,吃最好的酒楼,穿最好的衣料……所以你实在不该回来,我能信你,你却不能信我会还你一个清白。”
“……那我明天就离开京城好了,如果你们需要我继续‘逃亡’下去,我只是受不得那个鸟气,凭什么让我给他背黑锅,难不成他比我长得帅些?”
“……”
“不过我这次会回来,也是因为手上有一个人,所以多了几分底气。”花渐离想了想,补充道。
“她?”阴司月已知说的是谁。
“因为相爷和楼主还顾及着她,只要和她一起,还不至于被下狠手……所以我才敢回来,不过她好像……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阴司月默了默,道:“有消息说,她吃了活菩萨的‘无忧散’,活菩萨把她的魔功也给封印住了,之后她人便消失了,你能遇上也是机缘……不过不管是你是她,都需尽早离去才行。”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
阴司月仰起头,神色有些倦意:“内忧外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