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事却越闹越大。原来老师只是抓到儿子上课在facebook上,没收了儿子的电脑。没想到打开网页,看到儿子和同学在聊天时嘲笑老师傻,说了好些冒犯的话。
老师一气之下停了儿子的课。儿子回到家,倒不着急,依旧玩儿电脑,刘向前气也不是急也不是,有心打他一顿,怎奈在加拿大,不敢触犯人权,只好忍着。只一个下午,嘴上就起了泡。江琳劝道,别着急了,反正在这个学校也待不下去,迟早是要走的。不如就着这个茬儿口,转了学。法语也不学了,去学英语,将来上大学,能上法语大学,也能上英语大学,路子还宽一点。刘向前说难道我不想?我去问了,私立英语中学,一年学费最低也要一万。现在这样,哪里有钱?
晚上他们开着车,在夜幕中以老米歇尔的店为中心,转了好几大圈,终于在相隔四条大街的地方,发现了一个修鞋店。站在那鞋店外边趴在玻璃窗上望,那鞋店又大又新,一看就是新修不久的。江琳就说,看,我说什么来着?摆明了是有原因降价的嘛。多亏我们多想了一层,不然还不亏死了。
江琳把语气加中在“我”字上。刘向前听出来了,心里有点别扭。
刘向前说远隔四条大街,方圆五里地都有了,能影响生意吗?江琳说怎么不能,你想啊,修鞋店不是杂货店,开门牛奶面包,谁都需要。修鞋店这东西,四条大街就是强有力的对手了。刘向前不再说话。
开车回去时,刘向前说,那就不买了?那你生孩子时怎么办?
江琳说为什么不买了?跟他讲价啊。我想好了,讲到六万。
刘向前说,你不怕要跑了?江琳笑道,上次也是降了两
万,跑了吗?
刘向前一边开车,一边斜了妻子一眼,说,你明白的,不影响生意,是不是?
江琳就笑起来,说,如果有灭顶之灾,难道我会替他顶着?但这也是讲价的理由嘛。
刘向前觉得江琳有点贪心。但想到儿子的学费,就闭了嘴,默默地开车上路。
讲好了第二天去递offer,刘向前去的时候见一个老太太也在。原来老米歇尔认为这是个大日子,所以把老伴也找来了。吉娜是个矮小和蔼的金发老太太,穿一件浅粉色上衣和一条老式裙子,很温和地坐在那里,眼神有点疲惫。
看到老两口这个样子,刘向前突然心有不忍。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他的父母。在国内,他的父母也是这个年纪了,也经营着一个小吃店。好几年没回国了,但他还记得送他出国时母亲那双疲惫的眼睛。他不知如何把话说出来。但想到江琳的话,再想想儿子夏天要上私校,女儿即将出世,处处都需要钱,再说,不讲价,江琳那里也过不去。总不能让老爷子天天半夜打电话吧。
刘向前咽咽唾沫,说,我今天来,有件事情想跟你们说。昨天我们发现了一个特殊情况。他顿了顿,看到老米歇尔和吉娜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知道自己的英语发音不是很好,老米歇尔们听着费劲儿。我们在这附近发现了另一个修鞋店,是个新店。我想在这个店出来之后,你们这个店的营业额是不是就会降下来?他听老米歇尔把他的话翻译给他妻子听,叽叽咕咕地说着法语。刘向前的法语不好,只能听懂几个字。然后老米歇尔说那个店已经开了半年了,没感到我的生意有什么区别。
刘向前说半年里人们也许还不知道那个新店,时间越长影响就越大。那个店可是又大又漂亮。
老米歇尔们叽咕了一会儿,然后说你为什么说这个呢?你不想买这个店了是吗?
刘向前说,不是不想买,是想把店的价钱降一万块。不知为什么,他的舌头转了一下,把两万块降到了一万块——老米歇尔那毫不设防的蓝眼睛让他实在太难说出口了。
老米歇尔的眼睛瞪得老大,说你昨天不是接受了吗?为什么又变了?这时老太太说话了,刘向前没想到老太太说得一口极地道的英语。
老太太说我们在这里几十年了,所有人都认识我们。我们做生意是诚信的,我们卖生意也是诚信的,我们已经降了两万块,不能再降了。
刘向前说正是因为这个,我才要求降价。所有人都认识你
们,你的生意是好的;没有人认识我们,有些人也许就不再来了。生意是有风险的。再说,我女儿夏天就要出世了,如果生意降下来,我怎么养活儿女呢?
刘向前说这个时,好像看到女儿的嗷嗷待哺,不知怎的,还真的动了感情,眼圈也红了。
老太太看了看老米歇尔,说,那好吧!我们接受七万成交。我和老米歇尔都喜欢孩子,我们还特别喜欢亚洲娃娃,他们的模样真可爱。
刘向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店,从十万到七万,你能相信吗?
再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一切可算尘埃落定。刘向前把好消息告诉江琳的同时,在报纸上打了卖店的广告。
三
第二天上午,看店的人就上来好几家,美国的金融危机到了加拿大,好些公司开始裁员,倒显出杂货店的稳定。在这样的情况下,店是不难卖的。
江琳穿了一件紫色外套,显得精明干练,在店里一一作答。人来得越来越多,江琳心里越来越不自在,为什么来这么多人?是不是店价要便宜了?她悄悄问刘向前,刘向前说可以了。你卖这个十万块,去买那个七万块,还是赚了。说到这里想起老米歇尔夫妇还等着呢,说你先在这里顶着,我去把订金和合同交了。江琳说你先别去。刘向前说,怎么,又想变卦?这次可不行了。我可不能再去讲价了。江琳说没说不去,也没说让你反悔,明天去,明天行吧?让我再想想。
晚上同买店的人草拟了协议,刘向前的店就算进入买卖轨道了。江琳说这个修鞋店,我还是心里没数。你想,修鞋这一行,是传统手工业,如今人们谁还修鞋?我去payless买鞋,看那些人都推着购物车,我心想就是一双鞋,夸张了,等到结账时才发现,她们真的就像买菜一样买鞋,一次买好几双,所以,你得有心理准备,说不定哪一天,这鞋店就倒闭了。也许不是这几年,也是早晚的事,你想,用七万块钱买个死店,值吗?
刘向前听得目瞪口呆,听她的分析,条分缕析,清楚明了,于是说,那,咱不买了。
江琳说,为什么不买?刘向前说,你刚刚分析过,那是个死店,我们买它干什么?dep现在多火呀,你又不是没看见。
江琳说不买我怎么生孩子?你一个人能干15个小时吗?
刘向前说我们可以找别的生意嘛。
江琳说,别的以前也想过,哪个有周末假期?哪个又能投
资小见效快?目前只有这个了。刘向前说我都让你绕糊涂了。你到底是个什么主意?江琳就吃吃一笑,翻身搂住刘向前说,傻老公,我的一番
话,还不是为了你明天去同老米歇尔谈的时候说的。刘向前好像明白了似的说,再讲价?江琳说,讲价!这次要狠点,五万。五万以上我们就不要
了。而且我想好了,还要包培训。你又不会修鞋,不培训怎么做?我们哪有时间学?买了之后,就让老米歇尔带你,这个要写在合同里。培训是他的义务,不能收钱,包教包会,你会了,他才可以退。
刘向前有点为难。他说你不知道,那一对老人,是很好的人——我真有点张不开口,再跟他们讲价——
江琳很妩媚地笑笑,说,我见过跟人有仇的,没见过跟钱有仇的。你现在有钱吗?没有。没有,就得省着点儿!你不好意思,我去讲。
四
他们来到老米歇尔店的时候,见老米歇尔没工作,正坐在老摇椅上喝咖啡。刘向前推门进去,老米歇尔没像上两次那样起身相应,眼睛里居然有了一种戒备之意。那碧蓝色的眼睛里的柔柔的光,被某种东西取代,让刘向前心里很不好过。见了刘向前身后的江琳,老人打过招呼,开门见山地问,今天我们签合同吗?
刘向前刚要开口,江琳就走上前,笑盈盈地说,我们还有个问题想问一问。
老米歇尔说,如果你的问题是为了让我再降价,我们就不谈了。
江琳说为什么不谈?你的这个店已经卖了半年,还没卖出去,说明你的店很难出手,谁愿意买一个没前途的店?我花五万都冤,说不定哪天干不下去了,就血本无归了——
老米歇尔什么也没说。他的脸一下苍老下来。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说,上帝保佑。然后伸出一只手,无力地摆了一下,算是送客。
回来的路上两人都不说话,默默无语地开着车。后来江琳不满地说,老米歇尔人真固执。说这话时有点心虚,斜眼看看刘向前,刘向前没接话茬儿,眼睛向车外望过去。冬天的蒙特利尔,黄昏少有行人,树枝在零下30度的寒冷里抖动,显出一派苍凉。
晚上接到一个电话,是小米歇尔打来的。江琳开始时还以为像上次一样,老米歇尔回心转意了,没想到,小米歇尔说,你们不用再来了,我们的店是不会卖给你们的。江琳还不甘心,说为什么,如果是价钱,我们还可以谈谈。小米歇尔说不必了,做生意首先要相互信任,相互尊重,你们这样不相信别人,怎么能做好生意呢?
时间飞一样过去。江琳就要分娩了,家里店里忙得一塌糊涂。不知是年龄大,还是身体透支,江琳是早产。生孩子时刘向前不在身边,他正在店里忙。
本来江琳打算卖了店买老米歇尔的店。小米歇尔不卖给她,她只好不卖店。可是合同又签了,买家逼得紧,说不卖也可以,按合同上写的,赔给我三千加元的损失。江琳本不愿给他,可那家比她还难缠,只拿着合同说事儿。没办法,刘向前只好背着江琳,把钱给了,才算完事儿。
孩子进了20周,医生要求江琳每周都要到医院检查。这天江琳去检查,血压高压180,低压120。医生说你不要回去了,立即住院,你这样太危险了。江琳说我不能,家里大孩子还没吃饭呢。医生睁大一双灰蓝色的眼睛,说,你很危险,你懂吗?你不能回家。
后来来了一个女医生,说明天引产。江琳说孩子只有26周,能行吗?女医生很坚定,说,不用担心,我们知道在干什么。我们24周的孩子都接过。
折腾了三天,江琳终于生了。小小的女孩儿,像花仙子一样,只有两磅重。江琳坐在挂满了点滴瓶子的轮椅上,望着睡在保温箱里的女儿,眼泪顺着脸颊,慢慢流了下来。
(发表于《世界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