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芬的丈夫把她们母子二人送到温哥华就回去了,胡芬冷冷地看他转身走了,一滴眼泪都没掉。在温哥华混了两个月,听说魁北克读书有助学金,就辞了新打的一份工,带着五岁的牛牛跑到蒙特利尔。
那时正是三月,温哥华已是一片春色盎然,蒙特利尔却还埋在一片大雪里。开始她们同一个湖南人分租一套房,后来那人禁不住牛牛白天黑夜的胡闹,搬走了,走之前对胡芬说,你儿子真牛。
胡芬不理他,单眼皮向上翻一翻。
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babysitter不是胡芬能请得起的。开始胡芬走到哪都带着牛牛,可牛牛就是牛,到哪都能弄得一片狼藉。后来胡芬发现可以把他放在图书馆里,一看到动画书动画片,他就自己玩儿去了,胡芬脱身就走。
那个冬天,蒙特利尔的蓝领正罢工,工作时间只是早晨六点到九点,下午三点到六点。胡芬紧赶慢赶,五点五十到地铁,大门已经关了。胡芬趴在门上向里看,静静的没人,但见门柱上贴着一块不干胶,上面写着,我们想要玫瑰一样的生活。胡芬想谁不想要那粉红色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如今我都不知怎么回家。没办法,一咬牙叫了一辆计程车,一路祈祷上帝真主老佛爷啊,千万千万让牛牛还在那儿。
一下车,见牛牛和一个黄毛大胖子等在图书馆外,胡芬刚落地儿的心就又悬起来。原来图书馆要关门时,发现有一个没人管的小孩儿,就叫了社区工作人员。社工对胡芬说,懂不懂法律?12岁以下的小孩儿不能单独留在任何地方。
胡芬假装听不懂。
社工又是英语又是法语,胡芬就是不答腔,还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露出甜蜜的笑容。社工没办法,找了个中国人当翻译,胡芬就说她是新来的,不知道,下次不敢了。社工说好吧,如果有下次,就带走你的孩子。
胡芬见那大胖子慢慢踱过楼角,一把抓过牛牛的小手,一溜烟儿跑了。
回到家,已经很晚,吃了饭,就歪在沙发上上网,打开姐
姐发来的照片,吓了一跳,原来是妈妈的照片,脸都摔坏了。胡芬气恨地关了机,忍不住骂道,混蛋的东西!跑多远也挡不住你烦我。
牛牛正在一边看电视,接口说我没烦你。胡芬愣了一下,笑道,没说你。接什么都有,没听说接骂的。牛牛扭过脸说那你骂谁,胡芬说骂你大姨。
早上正愁没地儿放牛牛,见管理员弗兰克热情地打招呼,胡芬就灵机一动说,能不能请你帮忙带一下牛牛,我中午下课就回来。弗兰克说没问题,用一双如火的眼睛围着胡芬转。
胡芬可管不了那许多。她匆匆忙忙地走到街角,站在银行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提了钱,一边骂着姐姐的卑鄙伎俩,一边寄了出去。
法语课讲阴性和阳性,老师说桌子是阴性的,椅子是阳性的,阿兰就问为什么,那老师笑嘻嘻地说,桌子是躺着的,像女人,所以是阴性。阿兰飞红了脸,啐了一口说,流氓。后面就有人笑。
中午回来,见弗兰克和牛牛两个人正在玩儿游戏,牛牛玩儿得开心,在弗兰克身上滚来滚去。
弗兰克是个法国人,金发已经开始变白了,他笑说是喝圣劳伦河的水变白的。胡芬见他开朗好接近,就忍不住抱怨这房子地板也响,马桶也坏了。弗兰克就伸出手,捏了一下胡芬的脸,说,可怜的小东西,让我来帮你吧。自此弗兰克每天下班就来修房,从地板到天花板都焕然一新。完工那天胡芬做了两个中国菜,对望着桌子垂涎欲滴的弗兰克说,留下来吃吧。
弗兰克像小孩一样欢呼一声跑下楼去。回来时居然西服革履,还抱着一束花和一瓶红酒。
那是个快乐的夜晚。胡芬好久没这么开心了。他们三个像一家人一样围着桌子吃饭,难得的是弗兰克对牛牛亲切友善,对她的各种抱怨耐心倾听。
两人喝了红酒,温度慢慢升起来,窗外是皎洁的满月,春天的树梢上嫩绿的叶子正想望着展开沉睡了一冬天的翅膀,变成梦想中的花朵。
不知怎的弗兰克就留下没走。
后来胡芬想,活见鬼,怎么跟了弗兰克?回想那一夜,倒是忘记了好久的寂寞和孤独,在弗兰克温暖的怀抱里,睡得像个孩子。
胡芬也没想到同弗兰克那么快就分了手。
暑假时丈夫在国内打电话来,说老人病了,想看看孙子。胡芬没好气地说,你们家还记得有个孙子?丈夫这天出奇的忍让,说怎么不记得?还记得你是我们家的媳妇呢。胡芬说有孙
子就要有钱养大,你给过钱吗?丈夫有点不耐烦,说你有完没完,我又不是不给你,我现在不是没钱吗?等我发了财,我一起给你。现在,你能让儿子回来一次吗?
胡芬说回去干什么?他又不是医生,也看不了你妈的病。丈夫半晌无话。胡芬知道如果不是真求她,丈夫早就开骂了。胡芬到底还是心软,又懒得和他废话,就叫儿子跟他说,儿子一听说回国有好吃的好玩儿的,立刻当了小叛徒。
儿子走后,胡芬十分想孩子。牛牛在时虽然淘气,但他是胡芬生活的一个意义,如今牛牛走了,胡芬心里空空荡荡,没个着落。那时她对弗兰克也有了厌倦,先不说弗兰克嗜酒如命,她很惊讶地发现他居然大字不识几个,认识的法语还没自己的多。问他,他说他在乡下长大,乡下不识字的人很多,没什么出奇的。
我的天!胡芬大叫道。千里迢迢万里迢迢来到发达的第一世界,找了一个不识字的老外过日子。生活真讽刺。日子久了,弗兰克的老也暴露出来,看电视时经常睡着了,奇怪的是醒了就要胡芬,夜里也不让她睡觉。有时见他在自己的房间里,胡芬都想把他撵走。尤其闻不了他那烟酒味儿。
百无聊赖,胡芬放了学也不回家,就在唐人街闲逛。有天
正走着,听见有人叫她,却是阿兰。
阿兰好久不学法语了,原来她生了孩子。而孩子的爸爸居然是阴性老师!胡芬听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花儿闪闪地说,真是绝配。
胡芬弯腰看时,见孩子躺在小车里面,是个漂漂亮亮的混血儿,金色的头发和浅蓝眼睛,像个洋娃娃一样,胡芬真是爱死了。
胡芬突然想生个孩子。弗兰克修房不错,生孩子就老了。胡芬提出分手。
胡芬跟他说时,见弗兰克眼睛像一对温顺的小狗一样望着自己,有点不忍。就狠下心说,没办法,我爱上别人了。弗兰克说我对你不好吗,胡芬说好有什么用,我不可能一直跟你在一起,你老得吃完饭就打盹,我还想要孩子呢。
找第二个男友时,胡芬是有备而来。她先去婚姻介绍所登记,找一个年龄相当有良好教育的。这是关系到孩子遗传的大事,马虎不得。因为在弗兰克那里学到地道的魁北克法语,她给婚姻介绍所那位棕红头发的年轻小姐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那小姐给她介绍了一位按她说的“完美男士”。
这就是阿伦。约会时胡芬放眼望去,见他个子高高,棕色眼睛,一头卷发,心中就有了几分喜欢,职业是公司销售经理。相处没多久,胡芬着急摆脱弗兰克,就住进了阿伦的房子。
胡芬因为目标明确,所以与阿伦开诚布公,说自己想要个孩子。没想到阿伦一听,就说,我想你是找错人了。我想找的,只是一个女朋友,我不想有孩子。
胡芬说可是我想要一个。阿伦说你若想要,我们就此别过。你再找个合适你的。可胡芬那时真的很喜欢阿伦,就动了动小心眼儿,想自己大概提得太突然,慢慢渗透就好了。再说,现在搬到哪去呢?还是先这样吧。就改了口,说你不想就不要了,我又不是没孩子,我有牛牛呢。
可到底是个心事。
胡芬很困惑,去找阿兰商量,阿兰说,哪个男人爱被束缚?你就不会想点办法?
过了两个月,胡芬果然怀上了,阿伦大发脾气,原来阿伦的前妻生了三个,阿伦每个月给的抚养费让阿伦割肉一样痛。
见胡芬铁了心想生,阿伦告诉她他要再找女朋友了。从此以后,回家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胡芬那时已怀了孩子,也不与他计较。虽然这样说,到底心里不是滋味,阿伦不回来的时候,胡芬就一个人,站在窗前,满天大雪,在蒙特利尔上空飞舞。这个寒冷的国度。
阿伦见这招不灵,又生一计,说现在经济不好,等经济好
了,你要多少不行?我正愁没儿子呢。胡芬那时也是脆弱到极点,本来怀孕反应大,心里又渴望着有人爱她,就信了这话,谁知从医院回来,阿伦门都没进就跑了。搬家都是搬家公司来的。从此胡芬就再没见到这个人。
三番两次折腾下来,胡芬倒也不知疲惫。反正生活就是这样,胡芬不是小女人,也没时间没精力抱怨生活。
法语班学到三级时,胡芬熬不住了,法语这东西,在魁北克有用,出了魁北克就没用。胡芬大学学的是财会,找大工作不容易,小的还是能的,就打定主意找工作。果然不久就找到一份工作。
有了工作,胡芬第一件事是买车。也因为这个,认识了瑞,后来成了胡芬第三个男友。
其实当天他们倒没什么,办完手续,各走各的路了。第二天胡芬起晚了,着急,就抄小道走,没想到这条路早上不让走,被躲在树荫里的警车逮了个正着,握着罚单正沮丧,有人按喇叭叫她,抬头却是前一天帮她买车的瑞。胡芬都要哭了,说这个月的菜钱都给了警察了,他们劫道啊。瑞笑,说别难过了,下次注意了。胡芬眼泪就流出来,瑞拍着她的后背说,好了女孩儿,拥抱一下就好了,要不我请你喝咖啡,好不好?
瑞是个红脸大鼻子的意大利人,一副达人知命的模样,倒不反对胡芬生孩子,前提是不能牺牲他自由自在的生活。
瑞是个很自然的人,喜欢乡村生活。没事的时候喜欢讲他的家史,这个习惯让胡芬很高兴。他说他姓fontana,翻译过来就是喷泉的意思。意大利喷泉多,住在喷泉边的人家,想必就像日本的田中、松下一样,是平民百姓的姓。瑞果然就是,讲的都是小时怎么淘气的事。
人生的事就是这样,不如意的十有八九,生活安稳下来了,胡芬却发现自己开始更年期了。说实话胡芬没想到这么早。母亲和姐姐,更得都晚。虽说胡芬大大咧咧,想必这几年颠簸的生活对她影响也不小。
阿兰说你也太早了,就这样黄花委地了?胡芬笑,说,桃花谢了春红,又怎的,难不成你没这一天?阿兰说这时也能怀的,胡芬却不以为然了,说,没就没,到底女人上了四十不一样,也得为自己活一活了。
从此断了生孩子的念头,一心只想把牛牛带大。
跟瑞生活,胡芬倒是有点长期打算。瑞是那种安静稳妥的人。
没想到一场车祸,瑞就没了。
胡芬抱头痛哭,说瑞那么好的人,说没就没了。阿兰劝
她,忘了吧。胡芬死死扣着手,摇头。
阿兰不放心,晚上和胡芬住在一起。半夜阿兰被哭声惊醒,见胡芬睡得懵懵懂懂的,说我冷,我好冷,阿兰以为她病了,摸摸前额,一手的冷汗。胡芬呓语似的说,我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我怕寂寞,我没有爱情,也不奢求爱情,我只想有人做伴,即使他有别的女人,只要他还回来,也比我一个人孤单地住着,有一大堆不知如何处理的事情要好。可他为什么不回来呢?阿兰使劲儿地摇她,说胡芬,你醒醒,醒醒。胡芬不说话,大滴大滴的泪水流出来,流了一脸。阿兰害了怕,指着自己说,芬,看我,我是谁?这时胡芬就闭上眼睛,说,阿兰,我没事,我只是——只是个普通女人,为什么我没有普通的生活?
(收入《岁月在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