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今儿那些崇拜政治的,
又从红楼里考出了皇宫里的人物故事呢?
红楼里有这么一段:
刘姥姥吃醉了。
睡到宝玉的床上。
袭人进来之后:
“只闻得酒屁臭气满屋。”
依我之见,《红楼梦》是个小说。
属文学。
压根儿就不是秘史、总结材料、密电码之类。
研红者若无视它的本性,便是再自信再聪明,也必是刘姥姥闯荡大观园,“不知那一处是往那一路去的了”。没准儿因到处碰壁,“把头碰的生疼”,且闹出许多笑话来。
怀揣着这个念想,我自一九八六年起,花十五年工夫蹭到了红楼门前,弄了个书稿就叫“红楼叩扉”。同学李键却来了苦口良言:“你太不厚道。那么多人吃红学饭。你这一本书,把人家的饭碗都砸了。”
我有致命的,且终生难愈的三大顽疾:太认真、太谦虚、太慈悲。
书稿便掷进了抽屉。
红楼之心却掷不了。遂如贾兰追赶的鹿,“箭也似的”在园子里奔。奔来奔去,《冯蜂鸣探索〈红楼梦〉·宝黛钗恋情内幕》便出了笼。因听到赞扬便又鼓舞起来,二○一○年春,翻出“叩扉”重新作弄——它在抽屉里才待了十年,我竟长大了。至于砸不砸什么饭碗,哪里还理会得许多。
本书叨登些什么呢?
红学里有“本事”,文学理论有“生活原型”。我却以为《红楼梦》原是一坛蜜,雪芹即是酿蜜的蜂子。这蜂子采的是什么花粉?是山上的枣花,抑或河边的槐花?这便是本书要仔细正解的。
雪芹年轻时,作得一个《风月宝鉴》。他后来心境渐高便觉不满,且又发见新的花粉正与自个心灵相契,这便拆碎《风月宝鉴》,酿入新蜜,成就了红楼。
那新蜜,恰是红楼之精魂——黛玉、湘云、探春、妙玉、晴雯、芳官、龄官、宝琴等,气韵超绝的姣人才女。更有那代拟杏帘诗,静日玉生香,妙词通戏语,艳曲警芳心,飞燕泣残红,梦兆绛芸轩,闷制风雨词,群芳开夜宴,联诗悲寂寞……光彩照人的芳文华章。
我干的这营生,就是为这些姣人与华章,还原出“花粉”来的。
此间,我对红楼作者及其身世,无甚兴趣。钱钟书说过:“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何况,红楼作者到底是谁,亦无确定。近年的新论又似春笋遇雨,且有朋友论断红楼作者并非一人,亦有我的先祖。我诚惶诚恐之余,只有回敬谢意。我想,只知这小说是清代乾隆年间一中年男子所作,也便够了。即使他果然不叫“曹雪芹”,我越性以“雪芹”呼之,作为红楼作者之称,料也无妨。
欲寻“花粉”,倒应留意脂砚斋、畸笏叟那些批书人。他们确为雪芹提供过些许的素材。雪芹的花粉来源,他们也是知晓的。便是个别的文笔隐意,雪芹亦是告诉了他们。譬如,太虚幻境里的茶叫作“千红一窟”,批书人当即解密说是千红一“哭”;酒叫“万艳同杯”,批书人又说是万艳同“悲”。汉文字的这种玩儿法,若非作者,他人是断断解不得的。
批书人仗着这几样优势,也便潇洒起来,诸如“惟批书人知之”(甲戌),“且深知拟书底里”(庚辰)等语,也就不一而足了。然而,这些人的文学素养,却与雪芹差距过远,丝毫不可同日而语。且容举例:
省亲的元妃赞赏小戏子龄官“极好”,遂命再作两出戏。贾蔷命唱《游园》《惊梦》,“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
龄官执意唱的是《荆钏记》。剧情是小丫头云香手指他人,疾声厉色的污言秽骂。此刻唱与元妃,自是不宜。
雪芹这般写,既有对皇族之蔑视,又为塑造龄官鄙视权贵之高风。
可那批书人,竟是领会得倒了个子。他说:
按近之俗语云“能养千军,不养一戏”。盖甚言优伶之不可养之意也……与余三十年前目睹身经之人,现形于纸上……
庚辰
批书人或许向雪芹提供过家养戏子的素材,便是元妃省亲的花粉,抑或是批书人经过的康熙南巡之接驾。在批书人眼里,雪芹写龄官拒演,是写龄官之“可恶”;而作家雪芹所写,恰是龄官之可敬。于批书人心中,元妃一场戏是“借省亲事写南巡”(甲戌);而作家雪芹,却分明是借南巡事写省亲。故批书人所指的花粉出处,原本可信,而一经说到雪芹酿成的蜜之韵味,他们根本就是懵然不解的。
常人不大明白,真作家是不讲政治的。且对那皇室啊,宫廷啊,至极的腻烦。雪芹尤甚。只举微例罢:
元妃对祖母、母亲说至自己处境,是“不得见人的去处”。
她这贵妃常见的皇帝,不是人吗?
北静王将一串念珠赠与宝玉时说:“此系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宝玉转赠黛玉,黛玉却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皇帝和王爷,是臭男人吗?
雪芹原是这等的意思。他怎么可能把那不是人的、臭男人的,弄到红楼里来“南巡”呢?
倘若,今儿那些崇拜政治的,又从红楼里考出了皇宫里的人物故事呢?红楼里有这么一段:
刘姥姥吃醉了。睡到宝玉的床上。袭人进来之后:“只闻得酒屁臭气满屋。”
另有一事尚需交割。
佛家讲,说出来的不是禅。道家说,道可道,非常道。红楼里第一件不可说不可道者,即花粉之谜。可我为何使坏,定要将其挖出来且解开来呢?
雪芹于开张第一回里就打发“二仙师”,同着甄士隐肆意卖弄:
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
玄机不可预泄。
雪芹还命批书人没完没了地聒絮:
“甄士隐”即“真事隐”。
甲戌
此书表里皆有喻也。
庚辰
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
甲戌
万不可被作者瞒骗了去,方是巨眼。
甲戌
始终呼应着雪芹的狂言傲语——“谁解其中味?”
这可不是犀利地挑衅?
故此,我便揪住这红楼第一大谜,大打出手了。且如晴雯开箱,“两手提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
读者阅后,亦必是要说:“哇!真是这样子哩。”
然而,我这作为有失做人的敦厚,且有些狂妄。好在雪芹一旦有知,他也必是高兴的。因这“玄机”“真事”,已是隐藏了——或曰将读者“瞒骗了”——两百多年了。我若再不说得出,雪芹也必是要说:“我也不忍的!”
(注:研究依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以及其他版本《红楼梦》原著)
《红楼梦》的摄受力过于强了。因此它一出世,红迷们就如遇惊艳美人,急于要获知其来历与身世,这便纷纷地索求起红楼“本事”来。种种推测臆猜,虽如元妃省亲那般热闹,却因过于荒诞,早已是“蛛丝儿结满雕梁”了。唯有两说,至今深入人心。一是江顺怡《读红楼梦杂记》中所述,“皆作者自道其生平”。后经俞平伯力推,影响渐广。唯红楼作者,此刻尚未划归曹雪芹。
胡适遂于《红楼梦考证》中,认定曹雪芹即红楼作者,且考出一些雪芹家事,而后得出结论:
《红楼梦》这部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
里面的甄贾两宝玉,即是曹雪芹的化身;
甄贾两府即是当日曹家的影子。
“胡说”一出,即开辟了一个新时代。依红楼小说中贾府经历,考证曹府兴衰者,有之;依宝玉情节,列出曹雪芹年谱者,有之;依捕风捉影的曹府轶事,验证红楼小说情节者,有之;依黛玉、湘云等人物,造出曹雪芹情人者,有之;以宫廷秘史对接红楼人物及其情节者,有之;甚而那史湘云也被弄成了脂砚斋,且强逼她成了曹雪芹的小老婆……这结果却是:
抓着人家头发,下死狠地打,却不知打的是个和尚。
若必定要说宝玉即是雪芹的“化身”,我们便看看宝玉竟是何等样人。他与写出《红楼梦》的雪芹,竟有几分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