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他见到了她。
那个熟睡中的女人。
走出大楼已近三点,李洛决定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顺便确定一下自己是否需要多吃一颗小药丸,然后再去参加刘明的婚礼。
他走进治疗中心街对面的一家简餐店,靠窗坐,只点了一盆色拉和一份酥皮罗宋汤,饿过头的感觉并不好,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坐在这里,不用抬头就能看见治疗中心楼顶的那块极不相称的广告牌,现在,正是闷热的午后,寥寥无几的施工人员正趴在灯箱框架上打瞌睡,口水从高空坠落,融化在某个路人的头顶。
李洛想,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倒在刘明的婚宴上,这是绝对不能失误的一次,更何况今晚的女主角是安雅。
他掏出裤兜里的小瓶,吩咐WAITER倒水。
对婚礼,没什么想法,换言之,也就是没什么憧憬。
这到并不是安雅当初决定离开他和刘明在一起的主要原因。
“这算不上离开。”
安雅很平静地对他说。
“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在一起过的人谈不上离开。”
也就是这句话让李洛的心口稍微干裂了一下,至于她选择和刘明在一起这件事,他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
刘明是个好人,不管安雅跟谁在一起,有没有真正在一起,以及,最后离开他的理由到底是什么,他都不会在乎。
“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一闹别扭,安雅就往死里逼问他。
“让我想想……”
“想什么想,现在就回答我!”
“牙刷。”
“你说什么?”
“牙刷,这次我确定,你是我的牙刷,每天一起床就必须马上看见马上用的那把牙刷。”
安雅脸色即刻铁青。
李洛一直觉得她是个很乖巧的女孩,可是碰到刘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翻脸就翻脸。
“牙刷?!……你说我是你的牙刷!牙刷!!”
“对,还要带卡通图案,很幼稚很好笑的那种,哈哈哈哈哈……”
狂笑,很夸张的那种。
“反正就是用烂了折断了也不舍得扔掉就对了。”
刘明最后总结的那句话让安雅张大的嘴足足保持了半分钟。
也给李洛留下一个疑问,他思索着,安雅答应嫁给刘明的理由或许不是因为肚子里的小孩,而是因为他关于牙刷的那个古怪比喻。
李洛从未参加过庭院婚礼,走进龙柏花园的时候,他感觉很新奇。刘明到不是个爱赶时髦的人,问题在于,他和李洛一样,对传统中国式婚礼的排场有强烈的恐惧感。
没有装饰过分的舞台,没有噜哩八嗦的司仪,只有随性演奏着跟爱情有关的小曲的乐队,以及香味飘飘的自助餐,好像是在参加一个游园会,张张面孔都很惬意。
CANDY用了大量的郁金香,含蓄中带几分活跃,很适合安雅。
郁金香是五年前的安雅,如今的她,更像一朵随心所欲怒放的玫瑰,有种说不出的独特韵味。CANDY一直觉得李洛放弃安雅是件很愚蠢的事,大学的时候他们三个就在一起,刘明喜欢安雅,安雅喜欢李洛,CANDY这个儿媳妇的白日梦一做就是五年,今天才算彻底清醒。
不过,到现在还没看见她的影子。
李洛有点担心,她很有可能“背叛”刘明,说不来就不来了。
李洛随便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和业界的几个熟友打过招呼,正纳闷着怎么不见新郎,就看见刘明被人从化妆间的门缝里扔出来。
“怎么了?有问题?”
“她不肯出来。”
“仪式就快开始了。”
“你妈呢?”
“还没来。”
“那你帮我搞定。”
“先告诉我你又干了什么蠢事?”
“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个,进去再说。”
刘明一边推他一边去拉门把手。
很不幸,被反锁了。
两人对了一会儿眼,李洛只好走上去敲门。
刘明在单身PARTY上喝醉了酒,把奉子成婚的事情给招了。
“这……是有点糟……”
李洛皱皱眉。
“岂止一点?现在外面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怀孕了,我还怎么出去,你说!你到是说说看!”
“他也不是故意的,男人喝醉了都乱说话,你就原谅他一次,躲在里面怄气也不是办法。”
“我恨死他恨死他!就知道给我丢人!”
“还有你!”
“我?我怎么了?”
李洛看着她五颜六色的脸,有点被吓到。
“都是你,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害我要嫁给这种神经病!”
“好吧,都是我的错,但是别发火,小心动了胎气。”
“还说!!”
她红唇一瘪,哭腔跟着就来。
外面,迎接新娘的序曲已经开始。
李洛知道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于是,蹲下来握住她的手。
“听着,你要么出去跟刘明结婚,要么把这身衣服脱下来跟我一起私奔,我只给你一分钟考虑。”
果然,她的眼泪停止了。
“去把伴娘给我叫来。”
“你确定?”
“确定个鬼,我要补妆!”
李洛满意地笑笑。
CANDY果然没出现。
李洛没等到婚礼结束,就匆匆离开了现场。
回家之前他特地去了一趟花店,门关着,一个人也没有。从花店转车到中山公园还有很长一段路,到家时已接近十点,公寓门口的警卫饶有兴趣地对李洛眨眨眼,李洛尴尬地笑了笑。
物业的人终于把楼道里的灯修好了,摸黑开门的日子就此结束,可眼下李洛觉得这灯泡有点过分亮堂了,凡是走过这里的人,两眼很容易就被那对忘情拥吻的老情人给转移过去了。
“咳咳!”
钥匙在他的食指上转圈,咳嗽声惊动了他们。
“回来啦,婚礼怎么样?”
“还不错,除了大家都知道安雅怀孕以外一切都还过得去。”
CANDY两只手还绕在情人的脖子上(李洛正竭力把这张面孔和脑海里一连串的名字配成对),表情夸张地晕眩起来。
“你好,李洛,CANDY的……”
“哦哦,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谁。”
两个男人握了一下手,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分开比较合适。
“那我先上去了,你们慢慢、慢慢来……”
李洛放开手,CANDY对他痛苦的表情感到费解。
男人因为紧张,手心里全是汗,在这种情况下握手无疑是灾难。
那是一栋175坪的典型高层住宅,装潢以黑白为主,简约、明亮,稍稍缺乏一些暖意,李洛在窗帘上作了适当的调整,用了柠檬黄,李洛对窗帘的讲究曾一度让CANDY很担心他会变得越来越娘娘腔。
事实上,他只是对视觉美的要求高了一些,和女性化倾向并无关联。
李洛还未感到困倦,小药丸的作用估计得持续到深夜,他认为CANDY今晚不会邀请那个男人上来过夜,于是,笃悠悠地在厨房里煮起了卡布其诺。
奶泡的细腻度是至关重要的,他曾亲自跟一名专业咖啡制作师学过,蒸汽得慢慢输送到上面,由下而上均匀地搅拌,直到表面浮起摩丝般细致的泡沫。
最下面是原奶,第二层是蒸奶,然后才是奶泡,它们分工明确地漂浮在咖啡之上,上上下下的关系丝毫不容破坏,也不容调和,等到拿起杯子喝第一口,让咖啡自然而然地把它们融合到一起滑入口中时,那种感觉才叫完美。
嗯,非常之完美。
李洛满意地看着托盘里的杰作,CANDY进来了。
“怎么那么早回来?不是还要闹新房的么?”
“估计黄了,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文雅的婚礼,连酒都不敢敬,心照不宣嘛!”
“你说这刘明的脑袋是不是被枪打了?我老觉得安雅跟他在一起会倒楣,那家伙脑袋里有个洞。”
CANDY显然还是不能接受媳妇被人抢了的事实,李洛觉得很好笑。
“你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放人家鸽子,是不是有点失礼了?”
“失礼?失什么礼?花我可一枝也没少,全进口,那得值多少钱你知道么?红包给了没?”
“给了。”
“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这不是满足不满足的问题,逢人就说人家是你干女儿,人家结婚你又不去。”
“重点是……”
“重点是新郎不是我。”
李洛立即接口。
“知道就好。”
她懒得理他。
“你今天一天都在外面,有没有遇到有趣的事?”
“没有。”
“你呢?”
“很多,等着,我这就说给你听。”
“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着?”
“不是吃了两颗么,睡得着才怪。”
她果然料事如神。
CANDY站起身转回厨房又添了一点咖啡和奶,从冰箱里拿出自制的小饼干。
“其实,我是真的不太喜欢参加婚礼。”
“以前没听你说过。”
“偏偏婚礼都要用花,逃也逃不掉。”
“为什么?为什么不喜欢呢?”
她细细端详李洛的脸,眼里交织着一丝微弱的感恋与伤怀。
“婚礼总让我想你父亲。”
李洛点点头,表示理解。
她不再说话,先前在楼道灯下的热情逐渐遁失,卡布其诺奶泡像两撇白胡子沾在她果冻般亮泽的嘴唇上,李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已经49岁了,还是很年轻很美丽的样子,令29岁的人都不免要萌生嫉妒之心。
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感觉真好。
李洛的眼前莫名地闪过另一个女人的影像――
散乱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静止的动作,以及,线条明快的那张熟睡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