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幼勇说,你要知道,军中无戏言。
傅立松笑了,说,这不是戏言。我这是大言。微言大义。
王幼勇在纸上写定了交钱的日期和地点,叫人送信。
送信人拿着信走了。傅立松哈哈大笑。
王幼勇问,你笑什么?
傅立松说,大外甥,叫人来折磨我吧。叫我生不如死。我想死啊。我活够了。不想再活了。你以为你们的目的能达到吗?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那哪里是一万大洋啦?那是我不想再走路的两只脚丫子。我的傻儿子哪里知道那是一万大洋啊!那是天书。你被我骗了。我不骗你骗谁呀?来吧,我喝了吃了裤子也换了,让我死!傻外甥,你知道我为什么脚上没穿鞋?我告诉你,就在你把我装麻袋时,我就把鞋脱了。你知道你们给鞋我为什么没有穿?我告诉你,纸上画的意思是一句鄂东方言:今日脱了鞋和袜,从此就不打算穿。
王幼猛脸气白了,忍不住踢了傅立松一脚。
傅立松哈哈大笑,说,对!就是这样。
王幼勇喝住王幼猛,老二,你干什么?
傅立松说,大外甥,让他折磨我。他折磨我比别人强。
王幼勇说,傅立松,你高兴得太早了。
傅立松接着笑,说,对,不要叫别的,就叫我傅立松。接着踢呀!为什么不接着踢?不接着踢呀?大外甥,不接着踢舅父又渴了,要喝水。舅父又饿了,要吃饭。给我饭吃,给我水喝!
五十八
信是由送信的红军战士趁黑夜用响箭射进傅兴垸的垸城楼的。大别山的男人都是打猎的好手,箭是他们日子里狞猎的工具。箭带着哨声飞上垸城城楼时,傻大爷带着枪会会众正在垸城城楼上举着火把巡逻。
熊熊的火把光里,那箭带着啸叫拖着红缨像鸟一样飞上来了,傻大爷顺手一揽,就将响箭揽在手里。傻大爷趁着火把的光,取信一看,见是父亲的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朝响箭的地方放了几枪,枪声过后,一切归于沉寂。傻大爷仰面一哭。枪会会众围上来问,二少爷怎么了?傻大爷抹一把脸说,没事。你们巡逻吧。
傻大爷急忙下垸城回到桂花楼见母亲。娘睡了。房里点着灯。娘合衣起床开了房门。傻大爷进了房。娘问,老大,是不是票送到了?傻大爷问,娘你怎么知道?娘说,儿哇,我通夜睡不着,我听到了箭响声还有你的哭。傻大爷说,娘,你说怎么办?娘问,信呢?傻大爷拿出信说,信在这里。娘问,你父亲说什么?傻大爷说,娘,你自己拿去看。娘说,儿哇,娘不敢看,你念给娘听。傻大爷说,娘,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画了一张画。娘问,画了什么?傻大爷说,画了两个脚丫子。娘问,信上他们说什么?傻大爷说,他们要一万大洋,说了交货的地点和日期。
娘拿过信对着灯光看,眼泪就下来了。娘说,儿哇,你父亲这回抱定一死了。傻大爷问,娘,是谁绑了父亲?娘看着信后的字说,是你的表兄们,这是你大表哥的字迹。傻大爷就气得颤,说,我就知道是他们,别人没有这样熟。娘流着眼泪说,这不怪他们,要怪怪你父亲,明知道那是马蜂窝,捅它干什么?傻大爷问,娘,你说这事该怎样办?娘说,儿哇,这事难办啊。不按他们的话送银元去你父亲的命就完了,按他们的话送银元去,你父亲不会放过你我的。傻大爷问,娘,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的看着父亲死吗?娘说,傻儿子,送了银元去叫你父亲还怎么活?他死去比活着好。傻大爷说,娘,不就是一万银元吗?父亲不是常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娘说,傻儿子,你父亲是怎样的人你不知道吗?这样的时候他宁可死也肯不受辱呀!
傻大爷说,娘,儿不能听你的话,我不能这样看着父亲死。
娘说,你要是送银元去续回你父亲,你父亲回来会动用家法,沉潭处死你这个不孝的子孙。
傻大爷说,我宁可死在父亲手中。
娘说,你不能死在你父亲手中。你死在他的手中,今后傅姓人会怎样说他?
傻大爷说,我成全他。让族谱记上他大义灭亲。母亲,我今生做他的儿累啊。他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娘指着傻大爷说,胡说什么?跪下!你的父亲容易吗?别人咒他,你不能。
傻大爷不跪。
娘怒喝,你为什么不跪?
傻大爷说,我错了吗?为什么要跪?作为儿子,救父有什么错?娘,你难道要族谱上记上一笔,说儿子见父死到临头不救吗?
娘痛哭起来,说,谁说我的儿傻呀?我的儿不傻!儿,你没有错。
傻大爷说,儿没错,那就是父错了。
娘说,他也没错。
傻大爷呵呵笑了,说,我没错,他也没错,娘,那就是你错了。
娘说,我的混账儿呀!娘错在哪里?
傻大爷一哭,说,你错了。你为什么要生我这个儿?
娘问,你决意要去?
傻大爷说,这由不得你。
娘说,儿哇,此去凶多吉少。
傻大爷跪下了。傻大爷跪在地上,说,娘,感谢娘的养育之恩。儿傻,没有给父亲母亲争光,儿天地不醒,总想强身练武,争强好胜,一事无成。娘,别人不清楚,你应该清楚,儿像世人说的那么傻吗?儿是娘生的父养的。娘生的父养的儿,知道应该怎么做?
娘从地上扶起儿,说,儿呀,是妖是怪,各人生的各人爱。儿一落下地,娘没嫌你傻。
傻大爷问,娘,你答应了?
娘哭着说,儿哇,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去吧。天要灭儿,娘有什么办法?娘折算少生一回。
傻大爷说,娘,你莫哭。
娘说,娘要哭啊。娘哭给儿听。
傻大爷笑了,说,娘,莫哭。儿练武给你看。儿的武艺不凡呢?
傻大爷就脱成赤膊,就扎板带,将自己束成上大下小,葫芦一样;就拍胸脯,就喝冷水,鼓着腮帮子喷,左右腾挪,吼声如雷,扑壁直上,灰尘直落。
娘闭上了眼睛。泪从眼睛缝儿里流出来,咽一口气说,儿啊,你这是要老娘的命。算了啊,我的儿。
傻大爷说,娘,莫哭。儿的武艺怎么样?你笑一回给儿看。
娘说,儿啊,我笑不起来。
傻大爷说,娘,你笑不起来。我笑给你看。
傻大爷张嘴一笑,牙齿一露像一朵雪白的花儿。
这时候栖在桂花树上的猫头鹰叫了一声。
娘泪如雨下,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五十九
傻大爷一身黑衣黑裤,带着五个人挑着一万大洋,到了黄羊寨寨子的脚下。
一路哨兵送信,王氏兄弟早就知道傻大爷的到来。傻大爷站在寨子脚下,哨兵问,什么人?傻大爷说,赎命的。哨兵说,上来吧。傻大爷带着挑夫沿着羊肠小道爬上了山寨。山风忽起,漫山遍岭狂吹,吹得人站不住脚。寨门口十几个人荷枪实弹站成两排,搜身。傻大爷举起双手让人搜。搜的人沿着傻大爷的身子从上到下搜,搜到腰间,摸到傻大爷板带周围硬硬的。搜的人问,什么东西?傻大爷说,吃食。哨兵问,什么吃食?傻大爷说,干粮。搜的人掀开傻大爷的黑褂子,发现那硬硬的真是干粮。哨兵问,为什么把干粮绑在裤带上?傻大爷咧嘴望着哨兵傻笑,说,爬山省力。哨兵见傻大爷除了腰间的干粮没带什么东西,就放傻大爷进了寨门。哨兵接着检查挑夫,挑夫除了担子里的银元什么都没带。于是就把五个挑夫放进了寨门。
交割在寨子里石屋前进行。傅立松一见傻大爷来了,眼睛就直了,怒不可遏地从坐着的青石板上跳了起来,指着傻大爷的鼻子骂,畜牲,你来干什么?傻大爷说,我来赎命。傅立松松问,谁叫你来的?傻大爷说,他们叫我来的。傅立松问,你没看懂我画的画吗?傻大爷说,看懂了。你那点聪明我怎么看不懂?傅立松问,看懂了为什么来?傻大爷说,谁叫我是你的儿?
傅立松被人架住了膀子,仍是跳,对着傻大爷仍是骂,你不是我的儿。我没你这个儿!傻大爷说,有什么办法?可我有你这样个老子呀。傅立松骂,你臭屎无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傻大爷呵呵笑,说,这父亲不能怪我,谁叫你被他们用麻袋装到这里来了?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而装你到这里的不是别人,是你的亲外甥。傅立松说,你让我死不行吗?折算没我这个老子。傻大爷说,你想让我背不救父亲的骂名吗?今后谱族上记我一笔,我不枉活了这一生?傅立松哭了说,谁说我的儿傻?我的儿不傻呀。傻大爷说,连这事也不知道,我能做你的儿吗?
王幼勇问傅立松,哭够了吗?傅立松说,哭够了。王幼勇问,还哭不哭?傅立松说,还哭什么?大外甥祝贺你,你的目的达到了。王幼勇说,有你这样一个舅父,我们的目的能不达到吗?傅立松笑了,说,大外甥,舅父补你一个聪明。王幼勇说,你总是聪明。傅立松说,你现在有个最好的办法。先收银元后杀人。王幼勇说,你以为我听你的吗?傅立松说,这对你有好处。王幼勇说,你不是说盗亦有道吗?收了银元不会杀人的。傅立松说,你今天不杀我,我不会放过你的。王幼猛说,你以为我们不敢?傅立松说,我知道你们敢,那就杀吧。
王幼勇摇头说,我不会上你的当。今天不杀人。我们只要银元。傻大爷说,对,送了银元,哪有杀人的道理。王幼勇问傻大爷,送来多少银元?傻大爷说,按你们说的一万。王幼勇说,那就先验银元,然后放人。傻大爷说,不,你们先放我父亲,然后再验银元。王幼勇说,不行。你要是有诈呢?傻大爷说,我先把担子全部打开,你拿银元用嘴咬,看是不是真的?王幼勇说,我说话算数,先验银元,保证放人。傻大爷叫了起来,说,我咬给你们看。傻大爷叫挑夫打开挑子,将银元统统倒在地上,扒开一个个地咬给众人看,说,这是假的吗?这是假的吗?银元傅家有的是,可父亲只有一个啊!我怕你们收了银元反悔。你让他先下山,我留下来陪你们验。不然传出去是个笑话,后人说傅家陪了银元又蚀了老子。
王幼勇笑了,说,行。王幼勇对傅立松说,你先下山吧。傅立松说,我不下山,今天就死在你的面前。傻大爷对着傅立松双膝跪下,说,这由不得你了。说完一个眼色,五个挑夫一齐上前,架住了傅立松。傻大爷问王幼勇,他可以下山吗?王幼猛说,哥,不能这样。傻大爷望着王幼猛笑,说,二表兄,父亲下去了,不是还有我吗?舅父值钱,表兄就不值钱吗?万一钱不足数,有我在,你们可以接着要呀。王幼勇说,行。哨兵放行,五个挑夫就架着傅立松下山去了。
于是黄羊寨上,就验银元过数。
一万银元个个都是真的,白花花堆在青石板上。
傻大爷问,是不是真的?
验银元的王幼猛说,是真的。
傻大爷问,是不是一万?
王幼猛说,是一万。
傻大爷笑了,说,表兄呀,哪有假呢。傻大爷走到王幼猛的身边,说,表兄,给我一支烟抽。我累了,歇口气。王幼勇点上火递给傻大爷一支烟。傻大爷吸了两口,从鼻孔吐出烟来,冷不防朝怀中点了一下,猛地一下抱住了王幼猛。只听见傻大爷怀里青烟直冒,滋滋作响。原来傻大爷的腰带上扎的粗看是干粮,其实不是干粮,是装了导火索的炸药包。
王幼猛挣扎着,练了武功的傻大爷双手死死抱住了王幼猛,怎么也挣不脱。
众人围了上来。
王幼勇喊一声,卧倒!
众人卧倒在地。傻大爷喊了一声,父亲,儿给你尽孝了!
就在那时候炸药包炸了。血肉横飞。银元横飞。
山下的傅立松双膝一软,叫了一声,儿呀!是父亲害了你。
黄羊寨上,硝烟随风散去。王幼勇扑倒在青石板上,双手一抓,每一块银元上都沾着模糊的血肉。他悔得直打头。他没有想傻大爷会来这一手。红军战士们捡骨肉安葬,都炸烂了,分不清谁是谁的。只得统统拢在一起,在寨子的山头上挖坑安葬。
战士们在山上捡那炸飞的银元。除了炸烂的外,还有九千多块。
王幼勇叫战士们将那些银元用溪水洗干净,将那血水倒进坑里,然后撮土堆坟。
银元挑回了七里坪。
主席捧起银元,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