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扎风筝的人,住在旧城区的一间小屋子里。
屋子里的光线不好,又装满了风筝,陌生人从屋外刚进他的家门,一定什么也看不清。
他的手艺曾经很好,后来年纪大了,风筝也越来越难做得尽善尽美。但他依然能摸着黑扎好骨架,糊上薄纸,然后拿到屋外上色。
他睡到很晚。刚起床就听到了几个孩子向他报平安的消息。
他嚼着从床头抓起的半根油条,把窗户撬开一条缝儿,心想:今天果然是好天气。
孩子们一与他联系,他的心情就很好。
现在的光景不如从前。放风筝的人少了,批量制作、款式时髦的廉价风筝却多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纯手工风筝不再受欢迎了。
换在四十年前,自己可从来不会寂寞。只要不是雨雪大风的天气,每天都会有几十个孩子从沉睡中醒来后,向他报告远方的消息。
“爸爸,天空好蓝。”
“爸爸,白云好高。”
“爸爸,街上的人变得好小。”
“爸爸……”
当时脑海里吵吵嚷嚷的,真热闹啊。
他记得自己做过的每一款风筝的名字,也记下了每一个死去的孩子的名字。有几百个孩子尚在世间,却数十年没醒来过。他时常想:那些懒虫,在做什么呢?
他对自己手上的半成品说:“你长大了,可要给我好好飞,别学你的哥哥姐姐们。”
他曾爱过一个清秀的姑娘。谈婚论嫁的时候,他送给她一个金眼绿尾的燕子风筝,说:“这是我最爱的孩子,我送给你,这就是我们的孩子了。”姑娘看着他,略带惊惧地接过来,之后就带着他的孩子离开了,再也没有出现。
他曾娶过一个病怏怏的女人,生过一个病怏怏的儿子。年龄一大,很快病死了。
天气好的假期里,他想:比起那些真正孤独的老人,自己已经很幸运了。
“啪。”正想着,忽然心头一紧,这是孩子死去的声音。
死去的是一个吊睛火纹蝴蝶风筝。风筝线的质量都差不多,飞到高空的风筝是否会掉下来,往往取决于风筝本身的设计和质量。给这个孩子做的副翅太大啦,他想。可是翅膀那么漂亮,不自觉地就绑大了一寸。老了,学会溺爱孩子了。
“啪。”又一个。这次是黑衫白肚绣鲤的春燕。
怎么会呢?燕子风筝是扎风筝的基本功。几千年前,祖师爷墨子所扎的第一只风筝就是木鹞。鹞是一种小鹰,也叫鸢。所以风筝当时被叫作纸鸢。很多年后,人们不喜欢凶猛的鹞,更中意报春的燕子,便保留了纸鸢的形态,画上大眼睛,涂上黑染料,改成了燕子风筝。
他摸着屋子里粗粗细细的枝条想,兴许是龙骨用成了细一号的竹枝吧。年纪大了,手指也不好使了。
“啪。”这次是盘鹰。
盘鹰是传统纸鸢里少见的不对称造型,羽向一边划。放在天上时,会随着气流盘旋转圈儿。它打起转儿来形貌凶猛,风驰电掣,最为潇洒。是很多风筝爱好者的心头之好。
做风筝的人走出房门,朗朗晴空在他眼里成为了乌云遍布的地狱。
“啪。”
“啪。”
“啪。”
他掰着指头数了数,又把手背在了身后。望一眼天空,缓缓地走进屋子里。
电话铃响了,他躺在木板床上,把话筒放在耳边。
电话那头说:“你咋还不回家咧?”
他问:“是小鹏?”
电话那头说:“开饭了,俺娘让俺喊你。快回来吧,菜都凉了,爹。”
他说:“好咧。”
然后挂断电话,疲惫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