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邮局接过今日的信件,邮递员踏起单车,风一样窜了出去。
其中一封的收件地址异常偏僻,不快点儿不行。他压了压帽檐,感到自己的体力一年不如一年。
反正很快就退休了,坚持住。他想。
在盘桓的山路上穿行曲折,终于看见了眼前的小镇。
是个很普通的镇子。街上零零散散卖着点心,天上横七竖八晾着衣服。
他把车一歪,帅气地在一所红瓦小屋前扫尾停下。
“十号拿信了!”他喊道。
房门被轻轻推开,走出一个梳着辫子、一身洁白衣服的女孩儿。
邮递员感到脑海空白了几秒,瞳孔也放大了好几寸。
他见过这个女孩儿,他想。
不仅仅是见过,他还悄悄喜欢过这个女孩儿。他想。
那时候的印象如此深刻强烈,以至于只需一眼,青涩的回忆就全部涌了上来。
当年他刚刚找到工作,是邮局里最年轻的邮递员。
虽然这样,但他的车技却让很多大龄青年自愧不如。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日行千里如行跬步。所以年纪轻轻,就要帮忙送很多寄往远处的信件。
那天他第一次踩着单车冲进这个镇子,第一次把车屁股甩在红瓦小屋门口。
女孩儿也是这么雪白干净地走出来,像一道光射进他心里。
希望从此以后,能常来给她送信。他想。
好事成真,这样的信件来往频繁起来。女孩儿一开始还总是羞怯地躲在屋里,后来也越来越开朗,有时甚至在镇子门口等着他的单车到来,送给他一个甜美的笑容。
那时候,因为这个女孩子,遥远的山路也变得有趣起来。他边踩边想,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吧!
他笑着摇摇头,仿佛在嘲笑当年的童稚。
女孩儿从楼梯上走下来,从他手上接过信封,一言不发地回到屋里。
从此以后,送往女孩儿的信变得频繁,见到女孩儿的机会也多了起来。女孩儿是个内向的人,但看得出来,能收到信,她还是很开心。
甚至有一次,她接过信封后,向他轻声道了谢。
熟悉的声音似乎唤起了当年的心情,骑行回去的路上浑浑噩噩的。
女孩儿的邻居笑着对他说:“这个丫头一直往外寄信,终于收到回信了。”
他也觉得疑惑。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和她通信的人是谁呢?他会同她说些什么呢?
无论如何都想知道。
被月光照得睡不着的夜晚,他披起衣服,飞上单车,荡开在夜色里。
颐和路四十三号。他很快找到了寄信的地址。这户人家有个小小的院子。他扔下车爬上路边高大的法桐,用树叶遮挡起自己的身形。
院子里是座小矮楼,二楼书房的灯光还亮着。
他看到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趴在书桌上,正用一支长柄钢笔写信。一眼就知道是那种令人厌恶的老派认真的人。
看上去女孩儿是在和她的父亲通信。但他仍旧觉得不够放心。就要离开邮局了,不解开这个秘密,他感到很遗憾。
老人很快写完了信。冒着夜色,他走出院子门,把信投进了街头的邮箱里。
邮递员哼了一声,跳下树来,用一根铁丝撬开邮筒,拿走了最上面的信封。
回到家后,深吸一口气,用小刀小心地分开了封口。
信写得非常短,却令他很郁闷。
眉:
又思念起你的模样。大长辫子,大眼珠子。白衬衫,白球鞋。甜甜的声音,甜甜的笑容。
此致
罗平
这绝不是父亲写给女儿的口吻。这是一封情书。
想不到看上去这么正经的老头子居然跟小姑娘搞忘年恋。他不屑地往信封上吐一口唾沫,就着糨糊把封口粘了回去。第二天就踏上了前往小镇的车程。
山路颠簸时,他想:那女孩儿叫眉,名如其人地美丽。
虽然既不解又嫉妒,但信还是要送的。爱上收信人的邮递员也是邮递员,他有他的原则。
不过,如果只是拆开信件来看一眼,就并不违反他的原则了。
在小镇磨蹭了一日,直到看到女孩儿寄出回信,他才又掏出铁丝把信偷走,由他亲自送给那个叫罗平的老人。
女孩儿的信上这么写道:
平:
山上的梨花儿开了,门口的桃花儿开了。你真的想我吗?真的想我,你怎么不来?
此致
苏眉
既是忘年,人又在两处。不知怎样的真爱才能这样有决心。邮递员竟然对这段看上去不怎么健康的感情产生了兴趣。偷看他们的来往信件成为了习惯。
老人说:
那次回乡的机会没有把握住,是我最为后悔的事。若不是我一时犹豫,现在也不会如此痛苦。
女孩儿说:
春姨笑话我像个望夫崖,李蛋也笑话我像个望夫崖。盼不到你的人,盼封信来都是好的。
老人说:
我无时无刻不在煎熬。我也想去你那里,可我也有我的苦衷。请你再等等,再等等。
女孩儿说:
你只记得我对你的爱,永世不变。我对你的爱,永世不变。
果然是一对不容于世俗的苦命鸳鸯,不知一开始是如何相识的。邮递员想想人间感情,不禁有些唏嘘。
某日再次拆开老人的去信,饶有兴致地打算读。
没想到被信纸上的字迹生生吓出一身冷汗。信上写着:
眉:
又思念起你的模样。大长辫子,大眼珠子。白衬衫,白球鞋。甜甜的声音,甜甜的笑容。
此致
罗平
事情有点儿奇怪。焦急地挨了数日,终于又拿到女孩儿的回信。这一次,浓密的恐惧几乎将他吞噬了。信上写着:
平:
山上的梨花儿开了,门口的桃花儿开了。你真的想我吗?真的想我,你怎么不来?
此致
苏眉
这是他妈的怎么回事?通信还有循环播放?他们俩什么意思?
脑子里“咚”的一声,邮递员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两个人互通的信件一篇篇浮现。
有问题。
每一篇都言简意赅,每一篇都模棱两可。根本不像是异地的情侣应该写出的洋洋洒洒的情书。
更重要的是,每一篇都不像好好说话。
去信与回信之间似乎没有什么逻辑关系。
与其说是互通的信件,似乎双方都更像是一个孤单的鬼魂,不知所谓地发出得不到回应的呓语。
妈的。这一对收信人和寄信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邮递员想,局长有事情瞒着我。
他颤抖地放下那张无比邪乎的信纸,衣衫全部被汗打湿。他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骗局。身边都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邮局下班后,邮递员敲开了局长的门,和他说了最近遇见的怪事。
局长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问:“你竟然私拆邮件?”
邮递员说:“老总,不私拆邮件,你瞒着我的事,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今天你别想避重就轻,请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死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邮递员在一次工作中遭遇意外。送信的小镇发生了强烈地震,他被倒下的瓦房掩埋,再也没能出来。
因为在山里,动荡剧烈,房屋质量也不佳,来得又突然,所以受灾情况极其严重。小镇上几乎无人生还。
但邮递员却发现自己醒来了,醒来之后,仍坐在邮局里。局长模样的人正慈祥地看着他。
邮递员问:“我……没有死?”
局长说:“很不幸,死了。”
邮递员又问:“那怎么……”
局长哈哈笑着说:“这就是死亡的世界。你现在能看见的人,也都是死人。死人也要吃饭,要挣钱。更好的是,死人,也需要寄信。我给你一份同生前一样的工作,待遇也不变,你干不干?”
就这样又做了几十年邮递员。虽然相貌仍是去世时的小伙子状,但体力似乎不如从前。他已经向局长申请了退休,想过几年舒服日子。没有想到工作的最后,被他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这个阴间里的生活,好像和他以为的不一样。
他一字一顿地问局长:“死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局长叹了口气,先说:“你这样是不对的。我们得开除你了。”
然后又说:“所以现在告诉你也无妨。死人,当然就是死人。你也说了,他们是死人,怎么可能和活人一样?”
邮递员紧皱眉头问:“那为什么,他们看起来和生前……”
局长说:“那都是习惯。或者说是记忆。人的自由意识,一定会伴随着死亡消逝。你看到的,都不过是些亡者留下的执念。一部分还未消散的灵魂,仍旧记得生前最常做的事情,一遍遍地机械重复而已。换句话说,他们现在做的事、说的话,一定是他们生前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我们这些单位,就是要满足这些残破的灵魂的需求,渐渐化解这些执念,让他们真正地享受死亡。”
邮递员说:“但我……”
局长说:“你是我们的员工,当然要为你保留基本的思考能力。但一旦你失去工作,我们也必须让你回归死亡了。你回家吧,我们会在三天内去找你。别跑,跑不掉的。”
邮递员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慢慢向门口走去。忽然停住,回头问道:“那四十年前死去的人,和刚刚死去的人之间,还能通信吗?”
局长缓缓地说:“理论上当然可以。不过你说的故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一般来讲,哪儿会有两份执念,同时坚持四十年呢?”
房门敲响的时候,他似乎正伏在书桌上休息。
隐约感觉敲门的人很没礼貌,刚为他打开门就闯了进来。
对方好像穿着绿色的邮递员装,刚进门就大喊大叫。
理解了很久才听出闯入者嚷嚷了些什么。似乎是:“别他妈窝在楼上写信了。你就是一个记忆。罗平的记忆。”
罗平?似乎是一个异常熟悉的名字。
闯入者把一张写了字的纸扔在他身上,继续喊道:“你知道苏眉孤零地给你写了多少年的信吗?现在她终于能收到你的回信了,你还要来来回回拿这几句话糊弄她吗?”
苏眉?苏眉?苏眉?苏眉!
闯入者的声音低沉下来,他放慢速度说:“你不是也写了四十年的信,寄不出去吗?”
信……
“你并不是那个叫罗平的老人。你只是他的记忆。”
闯入者拍拍他的肩,凑上他的耳朵,好像要告诉他一个什么大秘密。
“你只是他的记忆,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
“你知道,你可以做什么吗?”
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把抢过闯入者身上的邮包,冲上楼去,把它塞得满满的。然后又飞速冲出房门,抢走了闯入者的单车。
小腿踩着踏板,脸庞迎着春风,眼前的景物变换不息。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觉得他记得回乡的路!
单车很快驶进熟悉的山林,他好像越发地畅快。
死尸也好,怪物也好。无论现在的自己是什么东西,只要心里仍旧只有苏眉,他就知道要去做什么。
要去见她!告诉她他也从未忘记。给她看四十年来寄不出的每一封信。
他感到双腿越来越有力,呼吸越来越均匀。
他感到腰杆越来越直,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清晰。
他感到手臂上的皮肤一点一点收紧,变得光滑,肌肉的线条也逐渐重新迸发。
他觉得他记得年少的自己长什么样子,飞速行驶的单车在光影婆娑间仿佛穿越了时间,把那层老去的皮囊甩到了四十年之外。
要去见她!要一封信一封信向前,翻到那个年轻的年代。
石子路的颠簸,山风的吹拂,少年的身影一闪而过。还有骄阳像火一样穿透茂密的树影,在前方的路上投下一条明烈的引路之光。
要去见她!要回到她的身边,要永远和她在一起。
就像自己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