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的梦里,只有声音,没有样子。
在梦中,她既不喜欢用拐杖帮助走路,也不需要用双手帮助辨认。梦里是如此自由,可以尽情聆听世界的声音。
她的听觉比谁都敏锐。敏锐到可以听见太阳初升,花朵绽放,雨水打在屋檐,落到情侣的伞上,滴在地面,又化成烟雾回到天空。
长大之后,她时常梦到一个人。当然,只有他的声音。
梦中人对她很好。她想去哪里,他都带她去。
就像她说:“大哥,我没去过游乐场。我要去。”
梦中人说:“好,你拉着我的手。”
耳边响起“咚咚咚咚”的声音。梦中人说:“我们下楼啦。”
耳边响起“乌拉乌拉”的声音。梦中人说:“地铁上人很多。”
耳边响起“乌拉乌拉乌拉乌拉”的声音。梦中人说:“我们到了。哎呀,这里人更多。”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说:“我要玩过山车。”
“咔啦咔啦咔啦咔啦。”
她想,这是车子缓缓爬上山的声音。
“咔……啦……咔……啦……咔……啦……”
她想,这是车子越爬越慢,即将从山顶落下的声音。
“呜……轰隆轰隆轰隆……”
她想,这是风被劈开的声音。
她仿佛能感到自己即将跌落万丈深渊,紧紧握住梦中人的手。
她又说:“大哥,听说红山动物园运来了两只熊猫。我要去。”
梦中人问:“你知道熊猫长什么样吗?”
她说:“当然了,不就是又黑又白的猫嘛。”
梦中人问:“你知道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吗?”
她说:“当然了,我能看见的全部就是黑。我从没看过的全部就是白。”
梦中人说:“好,我们去动物园。”
“哞……”
她想,这是头大牛。
“啊呜……”
她想,这是匹老狼。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她奇怪地问:“这是一个来动物园玩儿的小孩子,对不对?”
梦中人说:“不对,这是八哥。”
“喳喳喳,叽叽喳喳。”
她又问:“这是喜鹊,对不对?”
梦中人说:“不对,这是学喜鹊叫的小孩子。”
她气呼呼地继续往前走,前面什么特殊的声音都没有。
她问:“没有动物了吗?”
梦中人说:“有啊,这是长颈鹿。”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在宠物站工作。但她并没有找一只导盲犬帮自己的忙。一来她认为不需要,二来比起狗类,她更喜欢猫。她的听觉太好,狗的叫声会吵到她。
今天该上班。梦见他虽然开心,但第二日总有些疲惫。她草草洗漱了一下,摸了一件白色衬衫套上,浑浑噩噩地走出门去。
周一的公交车总是繁忙拥挤。即使有人想给她腾出空间也做不到。她细细地分辨耳朵里一层一层的音轨,感到重新被生活充入了活力。
忽然感到屁股被摸了一下,装手机的口袋似乎瞬间空了。
她像闪电一样伸出右手,抓住背后人的手腕。
“我的手机!”她大声说。
正逢车辆到站,身边另一个人猛然跳起来,跃出车门,拔腿就跑。
被她抓住手的人反应过来,大喊:“抓小偷!那是小偷!”
乘客们都向窗外望,甚至有人已经追了出去。
车上的他却感觉,手腕上的力道不轻反重了。
她这时转过身体,冷静地说:“我不管他是不是,我就认准你了。”
他感到一阵寒意。
身边的乘客们饶有兴致地围了过来。
有的说:“姑娘,你抓错人了吧。小偷跑了。”
有的说:“声东击西啊。这叫团伙作案。姑娘你真聪明。你不是干过这个吧。”
最后大家一起说:“姑娘,你告诉我们手机号,我们一打就知道他是不是小偷了。”
她依旧握住男人的手腕,死活不让男人挣脱。但不肯说一句话。
车辆再次到站。男人急忙挤下车,她掐着他的手,一齐被带了下去。乘客们见她不肯报出手机号码,都感到有些奇怪,也没有人阻拦。
刚下车,她就听到四五个人围了过来。
有风声,被抓住手的男人似乎对众人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然后他终于碰向自己,缓慢但有力地把她的五指从手腕处掰了下来。
又是一阵风声,那四五个人同他一齐快步离开。
“别走!”她朝他们离开的方向大喊。
“我等你……”他们走远了,她的话没有说完。她傻傻地站在原地,怨恨自己的愚笨,几乎挤出眼泪。
当天夜里,他果然没有出现。之后的很多天里也都没有。
她依旧每晚换上整齐漂亮的睡衣,精心抹上裸装,整理好吹干的头发,才放心入睡。
但是没有人会看见了。
夜半醒来,用尽力气说:“想去玄武湖划船。”
只有家里的猫儿发出慵懒的叫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一次在梦中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右边墙外有什么落了地。
窗户被静静地支开,缝隙不大,但足够有东西进来。
碰上地板的声音最难隐瞒,对方应该脱了鞋子,踮起脚,步履轻健,好像企图模仿猫儿的脚步声蒙混过关。然后悄悄地绕到了她的左侧,在身旁不远处停下。
没错,家里有一个人。
她的心跳因为紧张和惊喜加重力道,几乎隐藏不了自己醒来的事实。
她咬咬牙,干脆闪电一般伸出左手,掐住了身边的人的手腕。
那个人蹲下来,将她的手握住。
她说,那天他应该听她把话说完。他的技术那么差,她从第一次就知道家里进了人。所以他完全没有必要因为被揭穿而感到羞愧。
她说:“你来看我那么多次,家里从来没少东西。大哥,你是不是嫌我穷啊?”
他说:“我也是悄悄溜出来的。一开始就是觉得你很特别,想多来看看。后来发现你不仅特别,还傻。我胆子就大了点儿,有时候一待就是几小时。没想到,其实是我傻。”
她说:“你每次就看看,心里不痒痒?大哥,你是不是嫌我丑啊?”
他说:“你不知道。偶尔你睡得很沉。真的睡得很沉。我不想出声打扰你,就悄悄占占你便宜。”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嗯。大哥,你是真傻。”
他跟着笑了笑,随即收起笑意。然后对她说:“这次我真的要走了。”
她愣了一愣,然后抬起头,仿佛这样能看见他一样。许久才慢慢躺下,盖好被子,闭上眼睛。她说:“那再让我做一个梦。”
她梦见了自己的家。
落日时分的阳光斜射进屋子,照在桌上花瓶的侧面和枯萎的花朵上。
门外有响动,跟着锁被打开,然后走进来一个熟悉的人。
梦中人笑着对她说:“姑娘,我回来啦。”
梦中的泪水立时滑过。
梦中人认真地对她说:“回来了,就再也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