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南蒯还能说什么,能够全身而退就已经是万幸了。但他对形势还抱有一丝幻想,请求说:“再给我五天时间,我收拾好行李再走。”五天能有什么变化?只有叔弓大军步步逼近,准备大举进攻的信息。最终南蒯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费邑,逃到了齐国。老祁、虑癸开城投降,历时三年的南蒯之乱终告结束。
齐景公有一次跟群臣喝酒,看到南蒯在场,便开玩笑地呼喝道:“叛徒!”
南蒯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叛徒,我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加强公室的力量!”
大夫公孙晳站起来说:“身为季氏家臣而想着加强公室的力量,没有比这更大的罪了。”
齐景公听了默然不语。齐国和鲁国一样,卿大夫的势力越来越强大,已经严重威胁到公室的统治地位。身为卿大夫的家臣而替国君考虑问题,这究竟是忠,还是不忠呢?也许站在不同的立场,就会有不同的答案吧。
子产的执政智慧(上):外交无小事
公元前529年的平丘之会,是春秋后期的一大盛事,也是晋国霸业的最后一次回光返照。史载平丘之会:八月四日、五日阅兵,六日诸侯朝觐晋昭公,七日盟誓,议程安排得很紧凑。
八月六日诸侯朝觐晋昭公,实际上是七日盟誓的预备会。在这次预备会上,晋昭公发布了命令:在明日午时之前,各路诸侯必须抵达盟誓地点。
会后,郑国的子产命令负责安排国君住宿的外仆(官名,相当于今天的机关事务管理局局长):“马上赶到会场,找个向阳的位置,为国君搭好帐篷。”
外仆不敢怠慢,指挥手下人收拾家当,装好车,正准备出发,遇到了子大叔。
子大叔说:“你们急急忙忙这是去哪儿呀?”
外仆说:“接到执政大人的命令,赶去明天盟誓的会场搭帐篷呢!”
子大叔说:“不是说明日午时前抵达就可以了吗?你们去那么早,也不怕别人笑话咱们太积极?”
外仆说:“可这是执政大人的命令。”
“执政大人管大事,小事我作主。你听我的没错,把东西先拉回去,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上午再去不迟。”子大叔说完,就踱着方步走开了。
傍晚时分,子产出来巡视营地,看见外仆和他的手下正在无所事事地吹牛,不觉大吃一惊:“咦,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外仆将情况对子产作了汇报。
子产气得跺脚:“简直是胡闹!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一刻也不许耽搁!”
子产平时说话温吞吞,不紧不慢,这样骂人就算是非常严厉的了。外仆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幸好东西已经打包装车,大伙手忙脚乱地套好马车,急急忙忙赶到会场,一看就傻了眼。只见以盟誓的祭坛为中心,各路诸侯的帐篷已经铺得密密麻麻,别说向阳的宝地,连最差的位置都找不到了。
中国历史上,子产以“敏于事”而闻名,从这件小事中,不难看出子产确实是关注细节,且有先见之明。
八月七日诸侯盟誓。
盟誓就是歃血为盟。盟誓之前还有一项重要议程,那就是讨论各国向晋国纳贡的顺序和轻重。对于诸侯来说,宣誓效忠不是问题,交多少保护费给晋国才是关键。
子产代表郑国发言:“从前天子确定诸侯进贡的班次,贡品的轻重是根据地位来决定的。爵位尊贵,地广人多,要求的贡品就多。但也有地位低下而贡赋重的,那是因为在甸服之内。郑伯,论爵位只是伯子男一等,不及各位公侯,却要承担和公侯一样的贡赋,实在是力不从心,请考虑减少郑国的贡赋。再说了,诸侯息兵罢战,目的是睦邻友好,和平共处,不是为了让人奴役。可实际情况是,晋国派出去追收贡赋的使者无月不至,索取无度,小一点的国家根本应付不过来,所以常常得罪晋国。诸侯重温誓词,共叙旧情,难道不是为了扶助弱小的国家吗?如果小国总是被过度索取,过不了多久就支撑不下去了,还谈什么扶助弱小?休怪我话说得严重,郑国是存是亡,就取决于今天的会议了!”
说明一下:“服”即为天子服务。周朝的制度,王畿之内称为甸服,甸服外五百里内称为侯服,侯服外五百里内称为宾服,再远称为要服,更远的地区称为荒服。畿内诸侯(甸服),受天子的直接领导,所封之地也是王室的直领地,因此不论贵贱,缴纳的贡赋都很重。另外,诸侯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等。春秋时期的习惯,公侯被列为一类,伯子男被列为一类,相当于今天的“省部级以上”和“省部级以下”的划分。
子产的话说得清楚——该缴纳重赋的,要么是公侯,要么是畿内诸侯,郑国两边都挨不上,所以不该交纳重赋。
晋国人当然不会轻易松口,拿出各种理由来反驳子产。子产毫不示弱,一条一条回击。双方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时而动之以情,时而晓之以理,时而针锋相对,时而笑里藏刀,用尽了十八般武艺和各种奇谋技巧,从中午一直扯到太阳快下山,直扯到口干舌燥,筋疲力尽。最后,晋国人终于顶不住了——再扯下去,天就黑了,盟誓都没法举行了,只好举手投降,子产稳如泰山地赢得了这场辩论拉力赛的胜利。
子产在台前拒理力争,子大叔在幕后却出了一身冷汗。子产下来后,他就责备道:“您今天也太厉害了!晋国人如果发动诸侯来讨伐我们,您能够为今天的事情而负责吗?”
子产看了子大叔一眼,心想,昨天的事不算小,我不找你算账便罢了,今天这么大的事你还犯糊涂!他忍住没发火,拍了拍子大叔的肩膀,说:“我理解您的担心,晋侯一挥手,就能动员四千乘兵车,的确是很可怕。但我们不能被表面上的强大吓倒。您应该知道,现在晋国各大家族并立,政出多门,难以统一。每遇大事则纷争不断,国君根本插不上手,最终往往是苟且解决,您觉得它会有时间和精力来讨伐郑国吗?”
子大叔说:“话虽如此,就怕万一……”
子产打断他的话:“没有什么万一,我们代表国家说话,如果不据理力争,那就只有受欺负的份儿。连我们都畏畏缩缩的话,国家还像个国家吗?”
子大叔不敢再说什么。
孔夫子评价子产在平丘之会上的表现时说:“这个人真是国家的基石啊!诗上说,‘乐只君子,邦家之基。’子产就是那种安乐的君子。”又说:“团结诸侯,制止贪婪,礼也!”
事实证明,子产是正确的。
对于郑国在平丘之会上的强硬表现,晋国不但没有报复,反倒是于公元前526年派出以中军元帅韩起为首的代表团访问郑国,主动向郑国示好。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郑定公亲自设宴招待韩起。子产负责安排宴会事务,发布命令说:“任何人如果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千万不要在宴会那天做出任何不恭敬的事情!”
子产现在说话的分量,相比三年前更重了——平丘之会的时候,子产陪同郑定公参加会议,留守国内的当国罕虎因病去世,子产回国后自然升级,成为郑国众卿中的第一人,一言九鼎,谁敢不从?
但偏偏就有人以身试法。
当天的宴会十分隆重。大堂之上,郑定公端坐主位,子产陪侍,客座上只有韩起一人。大堂之下,郑国文武百官和晋国使团分列东西两厢,整齐肃然。宫廷乐队演奏周朝的迎宾乐,钟鼓齐鸣,气势非同小可。尽管菜肴十分丰盛,大伙心里都明白,那不是让你放开肚皮吃的,动动嘴巴,意思一下就可以啦!更重要的,是看着堂上那三个人表演,适时发出会心的微笑。
宴会正在进行,突然有个人冒冒失失闯了进来。郑国人都认得这是故卿公子嘉之孙孔张,在朝中担任大夫,因为仗了祖宗的余荫,也是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人。孔张四下张望,想找自己的席位,却发现自己不但迟了到,而且进错了门。
他本来应该从东厢入殿,却错走了西厢,来到了晋国使团这一边。他吐了吐舌头,蹑手蹑脚地想在晋国人当中找个位置坐下。司仪连忙走过来,意思是这里不能坐。他只好往后退,想坐到晋国人后面,司仪又走过来,示意他这里也不行。再往后,就退到正在演奏乐队中间了,孔张慌了神,急急忙忙想走出来,刚一转身,袖子拂了玉磬,脚跟碰了编钟,手肘撞倒了乐师,好端端一场演奏,被他这么一搅,立马乱了套,从阳春白雪直接变奏成了下里巴人。郑定公气得脸色铁青。子产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恨得直咬牙。韩起倒是镇定自若,装作没看见,但是晋国使团中有不少人已经忍不住捂着嘴在那里偷笑。
外交无小事,何况是在如此重要的外交场合。郑国群臣都对孔张这种不负责任的表现感到十分厌恶。事后,大夫富子找到子产说:“您时常教导我们,对待大国来的人,一定要小心谨慎,稍有失言,就会给国家带来麻烦。这次晋国人公然取笑我们,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这也难怪,平时就算我们做得再有礼,他们也看不起我们,这次出现这样的事情,他们就更有理由不把郑国放在眼里了。恕下臣直言,孔张失礼,实在是您的耻辱。”
“胡说!”子产拍案而起,把富子吓了一跳,“我身为执政,如果政令不当,令而不行,刑罚不公,诉论混乱,失礼于人,招致大国欺陵,让百姓们疲于奔命而一事无成,祸乱降临而不能预知,这些确实都是我的耻辱。但是孔张,他是先君襄公的兄长(指公子嘉)的孙子、执政的后人(公子嘉曾任郑国执政),是世袭的大夫,地位尊贵显赫。他奉命出使各国,受到国人的尊敬,在国际上也享有盛名。他在朝中有官职,接受国家的俸禄和封邑,按时缴纳贡赋,有战争的时候就带领家臣参战,在国家的祭祀中也有一席之地。他家世代相传,保守家业,现在竟然忘记自己该处于什么位置,为什么该由我公孙侨来为他感到耻辱呢?你们这些宵小之徒把一切罪过都归于我这个执政,难道是说先君从一开始就用错了人吗?你呀你呀,你如果一定要教育我,请你找别的理由,这个理由恕不接受!”
子产一反往日的温文尔雅,脸红脖子粗,嗓门也高了八度,就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公鸡。富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吓坏了,两腿不住地发抖,眼睛看着地面,不敢再看子产一眼。
子产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一个人再有能耐,再有修养,遇到孔张这样的队友,也难免动雷霆之怒。这个时候去子产面前说三道四,只能是自讨没趣。
不过,发火归发火,韩起那边,子产还是要去应付的。
据《左传》记载,韩起有一副名贵的玉环,但是只持有其中的一片,另外一片在郑国商人手上,一直求之不得。趁着这次出访郑国的机会,他向郑定公提出,请郑国政府出面帮忙把那片玉环搞到手。
郑定公将这事交给子产去办。子产很干脆地告诉韩起:“您要的东西不在宫中,寡君压根不知道。”
这是什么态度?韩起要的东西,别说是玉环,就是杨玉环也得给啊!子大叔对此表示难以理解,他对子产说:“老韩这个人呢,其实还是蛮不错的,平时也没提什么要求,还总是帮着咱们说话,为人很公道。他不就是要片玉环吗?别说一片,就是十片百片我们也得送。您想想,上次孔张闹得不像话,我们就已经很被动了,现在连这么个小要求都不答应他,如果有些不安好心的人再从中挑拨离间,破坏晋、郑两国来之不易的信任关系,那是易于反掌!您又何必为了区区小事得罪大国呢?”
子产说:“我是故意不给他的。”
子大叔说:“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子产说:“这是个忠信的问题。我听说君子不怕没有财物,而是怕没有好名声。我还听说治国不怕大国有意见,而是怕国内自己乱了套。如果大国的人来到小国,有求必应,有一就有二,我们拿什么来满足源源不断的需求?这次给了,下次没有,岂不是更加得罪他?所以,对于大国的要求,合理的就接受,不合理的就驳斥,没有什么情面好讲。否则的话,国将不国,早晚沦为大国的附庸。”
子大叔说:“您说的话我明白,不过呢,老韩这个人,跟别人还是有区别的……我不讲大道理,就是出于个人交情,我认为您也该为他把这事给办了。”
子产说:“如果是为了韩起好,那就更不能答应了。他奉命出使郑国,却私下向我们取玉环,这是假公济私的重罪啊!你想想,我们给他一个玉环,郑国因此失去独立,老韩也得个饕餮之名,两败俱伤,这又是何必呢?”
韩起最终没占到这个便宜,只能自己花钱从郑国商人那里去买那片玉环。
当然,所谓花钱,就是自己定价格,也不管商人同不同意,马上就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倒不是韩起欺负河南人,因为他在山西也就是这么干的。那个年代,商人排在“士、农、工、商”的最后一位,政治地位极其低下,根本不够资格跟韩起这样的大贵族讨价还价。
郑国商人自然知道韩起的来头,他乖乖地交出了玉环,但是强调:“请务必将此事告诉执政大人。”
韩起说:“为什么?”
商人说:“这是执政大人交代的。”
“什么?”韩起彻底被惹毛了,他怒气冲冲去找子产,劈头盖脸地说:“我找郑伯要这片玉环,您认为不义,我不敢反驳。现在我自己花钱到商人那里买,商人说必须告诉您,请问有那么回事吗?”
子产说:“确有此事。”
韩起说:“给我一个理由!”
子产说:“您先别生气,听我慢慢说。您想必也知道我们郑国的历史,当年先君郑桓公本是畿内诸侯,东迁到这里,得到了商界人士的鼎力相助,合作开发这片土地,才有今天的郑国。因此,我们与商人之间,世世代代都有盟誓,以此互相信赖。誓词说,‘你不要背叛我,我也不会强买你的东西,你不用乞求我,我也不会掠夺你,你有赚钱的买卖和宝贵的货物,我也不加干涉。’双方都信守盟誓,直到今天。现在您带着深厚的情谊来到敝国,却又强夺商人的货物,这是让我们违背盟誓啊!我想,如果得到区区一片玉环而失去诸侯的拥戴,这样的事您肯定是不干的。如果大国要我们没完没了地贡献财物,把郑国当成附庸来对待,我们也是不干的。不知道这样的理由,您是否能够接受?”
韩起无言以对,回到宾馆就将玉环送回给商人,说:“韩起虽然不聪明,岂敢为了一块石头而获得两项大罪,谨将它退还给您。”
商人在郑国地位特殊,与公室交往甚密,是不争的事实。公元前627年秦穆公派孟明视千里奔袭郑国,就是因为被商人弦高撞破而失败(事见本书第33章),可知公室与商人之间是常有来往的。但是公室与商人之间竟然签订过如此平等的神圣条约,而且忠诚不渝地执行了两百余年,甚至在强大的外力压迫下都不肯背弃,在当时难以想象,即便到现在也让人觉得感动——此后数千年,政府与商人的关系难得有如此和谐的时候。
韩起在郑国呆了一个月。公元前526年四月,他才从新郑启程回国,郑国六卿在设宴为他送行。韩起提议,请诸位君子即席赋诗,他好闻弦歌而知雅意,从中可以知道郑国对晋国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前任当国罕虎的儿子婴齐首先赋了一首《野有蔓草》,这是一首著名的爱情诗,写的是情人偶遇的惊喜之情:
野有蔓草,零露漙(tuán)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rǎng)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韩起听了十分高兴,说:“孺子真是个好人,我很欣慰。”罕虎死于公元前529年冬天,至此不满三年。按当时规矩,婴齐父丧未满三年,不论年龄多大,都可被称为孺子。
子产赋了一首《羔裘》:
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羔裘豹饰,孔武有力。彼其之子,邦之司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