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去何从
宋健强
写完这本书,感觉整个人一下子空落落的。那种空,我说不出来,可是心底的疼痛却还一直没有散去。
我用四十九天的时间铸造了三把剑,一把在我心里,我要让我的心像剑一样硬;一把是青铜铸造的剑,我要试试究竟豆大的灯火能不能把铜剑给熔化了;一把就是这本书。哀莫大于心死,对我而言,哀莫大于心不死,我要找个地方让心沉淀……
曾经,我是一个写作的人,后来好多年,我什么都不想再写了,我这些年来的生活比我写下的任何小说都刻骨铭心,以至于再也无法提起笔来。这一次重新全身心地投入写作,我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畅快,以至于我沉浸在书里,不想再走出来。
像书里说的那样,有时候真的很无奈,心里总是有一把剑在刺痛着,一天一天,一遍一遍,白天黑夜,我一直都能听到心在汩汩流血的声音。好多年了,一直在流,我试尽了一切我能做的方法,但是仍然止不住血流,有时候还伴着泪流。如果有一片海能装我的血和泪,我想那片海始终都是不会满的。
很久没有认真地笑过了,我不知道我脸上偶尔的笑容是在附和什么。能坚持着把最后这部俗世的小说写完,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我。真的不知道。
轮回六道,缘定九世,这不过是我自己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不过是我自己给自己编的一个自我安慰。
北京文贤院:一位大师轻叹息
在北京好多年了,最幸福最充实的事情,莫过于跟着叶曼老师学习,听叶曼老师讲人生的大智慧。叶曼老师今年96岁了,是当今世界极少将儒、释、道融会贯通的国学大师之一。
掐指一算,我跟着叶曼老师学习有3年多了,从北京居士林到文贤书院,从《维摩诘经》到《楞严经》,虽然这期间老师两度回去美国寻找陈上师的转世,但是后来还是有缘能倾听老师的教诲。听老师讲课,是我在重新搭建精神世界的时候。我的精神世界早在三年前就轰然倒塌了。
两年前,我问叶曼老师:怎样才能减少痛苦?
叶曼老师轻声叹息道:先问问自己什么才是快乐?苦和乐很难划分清楚,天下没有绝对的事,就像太极八卦,阴阳也不是一刀切的,都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万物负阴而抱阳,所以我们总是去寻找快乐,而不想增加痛苦。可事实上,无常带来的痛苦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
对我来说,这几年来的快乐也许就是听到老师讲的某句话敲到我的心里。她说:“人要有时时可死,步步求生的精神。”听了这句话,我勇敢地走下去。
然后我开始写这本书。
上海龙华寺:一个传说无奈何
这本书写了一半的时候,我去了上海。走在龙华寺里,我的脑子里还在酝酿着这本小说的后半部分。这是个传说吗?当看到龙华寺的僧人们在大殿上晚课的时候,我觉得这真不是个传说。
我是个预言家,我在以前完稿的小说里写的东西都一一变成现实,那都是我在写作中杜撰的,没想到后来全都成了经历。我早说过,我有创造悲剧的能力,却没有承受悲剧的勇气。
多年以前我写的那部长篇小说叫《都市童话》,结局是我让主角阿健遁入空门去出家了。后来写的那部长篇小说《纪忆》,结局的时候我让纪忆去了一个听风唱尽繁华、唱尽孤独、唱尽青春消逝的地方。其实,当我决定让他们这么做的时候,连我都承受不起这样的结局。
我太残忍了,到最后都不能给他们一个美好的结局。我说过,我无法再把阿健和纪忆放进浮华的世界里,那已经不是他们的世界了,也不是我的世界。
我开始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想过了不给这部小说写结局。正如我的人生,明明是在正精彩的时候,却突然戛然而止了。
宁波天福寺:一切皆是唯心见
没有结局,故事就还会继续。可心却疼得无所适从,我说过,哀莫大于心死,对我而言,却是哀莫大于心不死。我以前怕我死了心后再也没有机会,可是现在我才明白,我早应该让心归于湮灭,并在一点火星里开始一种重燃式的再生……
我想离开,但是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要去纪忆去的地方,做阿健做的事。
在我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尽量地把我能处理的事情妥善处理好了,应是了无牵挂地离开。周围的人都问我,何必呢?
我做了一个大家都不能理解的决定,并且付诸实际。我不祈求谁来原谅我,该交待的该感谢的我都做了。
在宁波天福寺,我见到了这位和我年龄相当的仁波切,他在藏地有着尊贵的地位,我叫他阿亮。那一天,我们无比敞亮地讨论佛法,讨论仓央嘉措。他说,我们都是仓央嘉措,一切皆是唯心所见。
后来在北京再次见到阿亮。在雍和宫,他问我今生可有信心往生?我说有,借假修真,我赖着也要去。他笑道,果真是仓央嘉措!
我们在弥勒殿前约好:龙华三会愿相逢。
南京夫子庙:一席酒洒秦淮河
拎着一个黑色行李箱到了南京,见到了赖婷妹妹。她生长在西京咸阳那片皇天后土,求学于六朝古都金陵,自然而然地受到浓郁的地域文化的熏陶,看到她,我仿佛穿越历史的烟霭,看到阿房宫的惊世旧影,听到宫廷里的琴瑟相和。
我们去了古鸡鸣寺后在南京夫子庙行走,古城如今已经成为霓虹醉眼的城市,一半是残垣断壁,一半是摩天大厦,在两者的夹缝中行走,光与影倏然叠合,突然有种诗人的情绪产生。可我不是诗人,赖婷是。
她说:“一个人的时候,那些从唐市里苦寻来的斑斓的皮影,我只能独自地把它当作自己,演绎。说着一个女子的对白,凄艳而落寞,好像一切都很容易破碎逝去。静静地被凄美感动了一场,就成了一首诗句。”
秦淮河畔,我们喝酒,她对古诗词的钟情与执著,黯谈了月华,驱散了流云,就像造梦人一样呵护着每一个梦,她珍重每一步的行走,留一路诗的清芬。
我们喝酒的时候,我告诉她我正在写的这个故事。我和她对面坐着,一个小方桌,旁边是木栅栏。故事的讲述地点,如此热闹。听着我说的这个故事,赖婷从微笑到愕然到失语。我说,我这个佛祖的信徒集了贪嗔痴于一身。而你,听完了觉得难受就换个戏看,看戏的人比演戏的人幸福。她无语。
感谢赖婷,这本书里的那些古诗词全是她写的。我们在分开的时候唱着:“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曾一起走却走失那路口……”然后一直笑。
丽江黑龙潭:一个咒语千千结
三番五次去丽江,不知道我是去那里干什么?难道真的是去疗伤么?
在黑龙潭,雪山倒影是我每次都会去看的风景。以为,再没有什么风景可以吸引我了。我常对别人说,丽江是个可以疗伤的地方。可是当真的病入膏肓的时候,说也救不了谁。
爱情不是救赎。一个人始终不能理解另一个人,就像很多时候连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我们曾经以为的相濡以沫是什么?是厌倦到终老。等相忘于江湖的时候,却怀念到哭泣。
有位东巴祭司对我说,爱情是个咒语,对爱不要奢看太多,学着看淡,学着不强求,学着深藏,把自己深深埋藏,藏到岁月触摸不到的地方。
我说这些我都懂,但是我做不到。
祭司说,其实你不懂,有两种人是最没心的:一种是拜金的女人,你不要幻想得到她的真爱;一种是好赌的男人,你不要奢望他会回心转意。
这是个咒语。
爱上这两种人必将痛不欲生。
如果这是个咒的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玉溪波息湾:一把铜剑怎疗伤
回到玉溪,我的家。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抚仙湖畔的那家铸剑厂。我说我要铸造一把属于我的剑,然后用一盏青灯把剑燎化。
在波息湾,朋友们听了我铸剑的原委后一个个大呼小叫,有人吃惊,有人觉得可笑。觉得可笑的那人却哭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知道,我做出的决定没人能够阻止。
大家说,我走了以后要去哪里才能找到我?
我说,你们都不要去找我,你们找不到的。似乎,也并没有人会去真的找我。找到我的时候,也许我的心已经成了一颗布满沙眼却更加坚硬的石头。
我在我家后面的寺院里邀约很多师兄举行了一场地藏佛七法会,9天的时间,我中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我在预习今后的生活。
离开玉溪的时候,朋友们邀我一起看电影《杜拉拉升职记》。看到结尾男女主角在泰国相遇了。我的心微微震颤了一下,这是我在现实里一直奢望的结局。后来给一位编剧打电话,他说,这只是迎合观众的心理,人活着不就为了追求美好吗?
我一个从泰国回来的朋友说,你别期待着在泰国发生这样的事,那边正乱着呢!我都跑回来了……
我掐着脉搏告诉自己:现实里,也许这两个人早已经劳燕分飞了。
我要活在现实里。
昆明宝泉寺:一滴眼泪祭白狐
到昆明宝泉寺放生。
这座寺院建起来好几年了,我一直没去过。可就在进门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很亲切。山门的牌坊写着七珍山,大殿的门上挂着八宝世界。以前在我师父的寺院里小住,晨钟偈和暮钟偈我都会加上“南无七珍山八宝界大圣大势至菩萨”。
峨眉五台普陀九华这四大名山各有所在,鸡足天台终南香山衡山嵩山庐山狼山这八小名山也各为道场,唯这七珍山无踪可寻。崇化大师发心将这宝泉寺方圆三座山建成大势至菩萨的道场。
我对大势至菩萨很有感情,自然对此道场萌生无限好感。
在宝泉寺里,我听崇化大师说,这七珍山上有只白狐,来去无踪……听了这只白狐的来历,我笑得流下一滴泪来。
我相信,它也是来这里修行的。
如果有一天,大家看到某寺院里有一座殿宇叫做“燎剑殿”,殿堂里凌空悬着一把上了铜绿的青铜剑,剑的下面有一盏豆大的灯火在昼夜燎烤着剑锋。殿外的匾联上写着:墨尽词穷古痴今狂终成空,剑钝心残恩断义绝梦方破。
我就在这里了,我也是来修行的。
后来在翠湖边,和马来西亚的蓝芒伯伯还有很照顾我的杨增华干妈就着荷香沏了一壶茶,茶壶上竟然有一只白狐,水顺着白狐的眼睛流下去。
北京白云观:一轮明月半抚琴
终于回到北京了。在各地飘游一段时间后,我开始接着写这本书。写得真的很痛苦。
于是,我去白云观找景焘道长喝茶。
道长没比我大几岁,很亲切很和蔼,也很受到信徒的尊敬。我16岁皈依佛门,后来很少接触其他宗教,但是后来有缘认识道长后,我才真正明白了儒释道原是一家。
两年前,也是在白云观的这间耳房里,道长给我喝了一杯忘情水。想必这水是经过施法落咒的,我喝下后骗自己说,我把从前都忘记了。
可我两年后才跟道长说笑,你的水早就失效了,再给我喝一杯。道长听了大笑,那是杯大红袍加醋,你把这一大包全拿走吧,醋超市里多的是!
本想让道长再给我算一卦,可是他两年前给我算的那一卦到现在都还没告诉我卦象结果,也许是怕我知道了会太伤心吧。
我安静地听着道长抚琴,每一次在月下听着道长认真地抚着古琴,我的心就会很空灵。
这样的境界不常有。
临走,我对道长说,如果有一天,我用一盏青灯把一把铜剑燎烤熔化了,那我就解脱了。道长说,你去吧!这是你命中注定的劫!从前我没告诉你。
嵩山少林寺:一个我另一个我
和延理约好在少林寺见。他从美国回来了。延理,我早就说过,他就是出家的另一个我。
认识延理许多年了,在澄江极乐寺初识,在抚仙湖里畅游,在玉溪灵照寺观松赏月,仿佛都是昨天的事。多年前,在我决定到北京发展前,他先一步离开了玉溪去了少林寺。然后我们失去联系好几年,直到三年前他在网上搜索到我的一个文集,并给我留言。那时候,他已经在新加坡佛学院念书了。
后来我们在昆明、北京见过几面,最后一次见是去年他匆忙从新加坡回国,之后又匆忙赶去美国。我们初识的时候,他还是个沙弥,如今已是受了三坛大戒的比丘了。只是我们每次见面,感觉都一如从前,我没叫过他一声师父,他不习惯我这么称呼他。
这次见面,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他。我说,我等不到微弱的灯火把这坚硬的剑给熔化的时候,我想那需要千秋万世也未必能做到。豆大的灯盏毕竟不是炼狱的熔炉。
他说,你也是在家的另一个我,出家与否不在形式,想好了就欢喜地去做吧!发心纯正,增上善缘。
台北一〇一:一个人天荒地老
这本书终于在我生日的那天写完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最终还是写下了一个光明的结局。也许我不想那么残忍。
三把剑终于铸造出来了,我却不知道何去何从。铁了的心一次次融化又一次次凝固。心里的剑是理,实物的剑是事,书里的剑是行。理事圆融,行愿成就。其实写完这本书的时候,我心里的血仍没止住。
过几天,经香港到台北,我在那里和一些台湾的老前辈见面。杨兆青伯伯、陈春香阿姨、司马中原爷爷、陈朝宝叔叔,他们说要在一〇一大厦请我喝咖啡,有机会还带我去平鑫涛家去看望琼瑶阿姨。
在这次去台湾前,我就已经麻烦了朝宝叔叔为这本书题字,请杨伯伯写书评,请阿姨做推荐,还请了香港的王一桃老师作序。这次去,我要当面感谢他们!
在写这个画蛇添足的后记时,杨伯伯给我打来电话,他说我到台湾后要带我去愚人码头唱歌。我说好啊,我唱一个人的天荒地老。
然后回来,找个地方让心归去沉寂后重生。
我能做到的是,当有一天,我看着这把剑不再心伤,不再心痛,不再心动,不再执著,没有贪欲,没有嗔恨,没有痴怨,没有知觉,那我就我发第一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所有受过伤的有情众生都能把伤疗好!虚空有尽,众生有尽,业及烦恼有尽,我愿无穷。
宋健强
2011年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