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恹恹又喜，梅子时节，最易哽咽……”我吟哦着，发现泪珠再次从眼角滚落下来，难道我以前流不出泪来，真的是“未到伤心处”么？采儿给我递来丝帕拭泪，而我却任由泪水打湿着这方宣纸。
可当我想到腹中胎儿，我的心里便又渐渐舒展开来，十月怀胎是磨炼人的意志的，每个怀孕的母亲都会在这个过程中变得更坚强。想到十月怀胎之后我便身为人母，可那教子之方我可明白？如此想着，我唤来采儿，让她去爹的书房为我取来爹从小教育我和哥哥的《李氏家训汇集》。这本汇集是爹抄录的教子良方，我和哥哥对其中几段都能倒背如流。
汇集的第一篇便是诸葛亮的《诫子书》：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慆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这是贤哲诸葛亮一千五百多年前写给儿子的一封信，只用了短短八十六字，但是对于为学做人有精简而且具体的忠告。此《诫子书》里有宁静的力量，“静以修身”、“非宁静无以致远”；有节俭的力量，“俭以养德”；有超脱的力量，“非澹泊无以明志”；有好学的力量，“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有励志的力量，“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有速度的力量，“慆慢则不能励精”；有性格的力量，“险躁则不能治性”；有惜时的力量，“年与时驰，意与日去”；有想象的力量，“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有简约的力量，诫子书，这短短八十六字传递出的道理实乃人生最重要的十堂课。教人懂得居安思危，才能够临危不乱，才能在变局中安身立命，在逆境中找到力量。爹从小便如此教养我和哥哥，可见爹对我们的一片苦心。
汇集第二篇，乃唐太宗的《百字箴言》：
耕夫碌碌，多无隔夜之粮；织女波波，少有御寒之衣。日食三餐，当思农夫之苦；身穿一缕，每念织女之劳。寸丝千命，匙饭百鞭；无功受禄，寝食不安。交有德之朋，绝无义之友。取本分之财，戒无名之酒。常怀克己之心，闭却是非之口。若能依朕所言，富贵功名可久。
此《百字箴言》语言精练，含义深刻，真乃帝王之言中的经典。唐王李世民一百字规劝之言，令人吃饭想到农民辛苦，穿衣不忘织女劳累，穿一丝关心千万人生活，吃一匙一百次鞭策自己，进而无功不受禄，不取不正当的财，不喝不正当的请酒，交正道朋友，能克己宽人，不搬弄是非。若是听从这些规劝，修养此等情怀，长大之后，定成好人，如是为官，必成好官。
汇集第三篇是《孝经》。我正怀想着今后该如何教子，便就想到如何相夫。想到癸郎，我的心里总是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虽然我极力不让自己去想，可是相思之病哪能有方医治？我抬头看着窗外梅雨初晴，院子里蝉鸣凄切，不禁感怀写下一曲《天净沙》——
院落蝉鸣凄切，
余雨初晴巷榭，
碧草晴天霁雨，
征鸿落雁，
怀春梦亦缠绵。
落笔已，母亲来到我的闺房，见我相思甚切，却也无语相劝。知女莫若母，母亲知道，此时对我说什么都是枉然。只见她拿来一本佛经，让我净手洁案后恭敬诵读。
此经名为《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经里详言母亲的十大恩德：
第一、怀胎守护恩；第二、临产受苦恩；第三、生子忘忧恩；第四、咽苦吐甘恩；第五、回干就湿恩；第六、哺乳养育恩；第七、洗濯不净恩；第八、远行忆念恩；第九、深加体恤恩；第十、究竟怜愍恩。
经中还有偈颂言：
第一、怀胎守护恩颂曰：
累劫因缘重，今来托母胎，月逾生五脏，七七六精开。
体重如山岳，动止劫风灾，罗衣都不挂，装镜惹尘埃。
第二、临产受苦恩颂曰：
怀经十个月，难产将欲临，朝朝如重病，日日似昏沉。
难将惶怖述，愁泪满胸襟，含悲告亲族，惟惧死来侵。
第三、生子忘忧恩颂曰：
慈母生儿日，五脏总张开，身心俱闷绝，血流似屠羊。
生已闻儿健，欢喜倍加常，喜定悲还至，痛苦彻心肠。
第四、咽苦吐甘恩颂曰：
父母恩深重，顾怜没失时，吐甘无稍息，咽苦不颦眉。
爱重情难忍，恩深复倍悲，但令孩儿饱，慈母不辞饥。
第五、回干就湿恩颂曰：
母愿身投湿，将儿移就干，两乳充饥渴，罗袖掩风寒。
恩怜恒废枕，宠弄才能欢，但令孩儿稳，慈母不求安。
第六、哺乳养育恩颂曰：
慈母像大地，严父配于天，覆载恩同等，父娘恩亦然。
不憎无怒目，不嫌手足挛，诞腹亲生子，终日惜兼怜。
第七、洗涤不净恩颂曰：
本是芙蓉质，精神健且丰，眉分新柳碧，脸色夺莲红。
恩深摧玉貌，洗濯损盘龙，只为怜男女，慈母改颜容。
第八、远行忆念恩颂曰：
死别诚难忍，生离实亦伤，子出关山外，母忆在他乡。
日夜心相随，流泪数千行，如猿泣爱子，寸寸断肝肠。
第九、深加体恤恩颂曰：
父母恩情重，恩深报实难，子苦愿代受，儿劳母不安。
闻道远行去，怜儿夜卧寒，男女暂辛苦，长使母心酸。
第十、究竟怜愍恩颂曰：
父母恩深重，恩怜无歇时，起坐心相逐，近遥意与随。
母年一百岁，长忧八十儿，欲知恩爱断，命尽始分离。
此十恩德，从前我未曾有真切感悟，如今读来犹如尖锥刺骨。若非我怀有胎儿，我哪能深切体会到父母之恩重难报？如经所言之十恩，第一是母亲怀胎的时候对胎儿守卫爱护的恩德；第二是临盆生产受尽苦楚的恩德；第三是生下孩子就忘记所有痛苦的恩德；第四是自己咽下苦涩，吐出甘甜给与爱儿的恩德；第五是回施干净给与孩儿而自己将就污湿的恩德；第六是哺喂乳奶和抚养教育的恩德；第七是替孩儿洗濯屎尿不净的恩德；第八是孩儿外出远行，慈母在家挂心忆念的恩德；第九是对孩儿深深加以体谅抚恤的恩德；第十是终生直到究竟都没有穷尽对孩儿怜爱愍念的恩德。此十恩德，我如何才能报答？莫说报答，想我从前所做，已是对父母的极大不孝。
经中说言，佛陀告诉弟子们：“想要真正报答得了父母的大恩，最好就是为父母书写印造这一部经典，这才真正能够报答得了父母养育的大恩！以书写印造佛经所得功德力量的缘故，才能使父母享受着各种快乐，脱离地狱的罪苦。”
此后的日子，我日日抄写此经，一来报答父母重恩，二来为腹中胎儿积德积福，并将此十恩德汇集进爹的《家训》里。
五十六庄周梦蝶
道是度日如年，却也时光飞逝，一晃竟又是两月已去。那杭州知府当初自说自话的三月婚约之期已过多时，却未见他来下聘强娶，想必我有身孕之事早已传扬开来，他堂堂知府哪能娶我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子过门？如此，我家府邸也少了一门祸事。可是居安思危想来，这其中玄机恐怕未必如此简单，总之，正如哥哥所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将抄写好的数十卷《报恩经》装订成册后，择得初一之日与母亲前去金华大悲寺捐经。在去大悲寺的路上，我在软轿里闻得市井沸沸扬扬，所道之事竟是：“金华府本月初三请来著名的越剧班子演出，挑大梁的演员是刚从京城回来的名角小生——碧癸！只演一场《庄周梦蝶》！恐怕我们普通百姓是无缘看到了……”讨论之声如同当日在绍兴沈园外一般热闹。
“碧癸？！——”我坐在轿里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可此消息于我来说不亚于如雷轰顶，他马上就要到金华府来演出，可我为何消息全无？晓月呢？她为何没来与我提前通报？难道事有蹊跷？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全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木讷地坐在轿子里，昏蒙地来到大悲寺，魂不守舍地礼佛捐书后匆匆回到府中，这一去一回的路上，我的脑子里尽是解不开的疑团。
回府后，我茶饭不思地把自己闷在闺房里。日落西山之时，采儿慌慌张张大叫着跑来：“小姐！小姐！你看！谁来了——”
我寻声望去，见采儿旁边还有一人，待渐渐走近，我看到那人竟是晓月姑娘。
“安小姐！——晓月来晚了！请小姐恕罪！”晓月说着就向我请安。
“晓月快起！你总算来了！……”我惊喜地拉着晓月的手，张着嘴还想说什么，却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安小姐！我本来应该是十天前就能到达金华，可是因为路上风热中暑，一病就是十天，拖到现在才来到，实在有违碧癸公子之托，让小姐久等了！”
“癸郎之托？所指何事？”我思量不出，心里却万分期待。
“公子此次赴京三月有余，不但是为了演出，而是皇上亲自挽留，命他协助翰林院学士编修全国五大剧种之剧本和文史，所以公子才迟迟未归。其中故事待公子来到金华府后，自然会道与小姐知晓。”晓月乐滋滋地笑着说，突然一脸惊喜地看着我微微隆起的肚子道：“啊呀！三月有余，小姐如今已是重金之躯了！”
“是啊！我已经时常能感到肚子的小生命在踢我……”我面露慈爱地抚着肚皮说，却又想起方才晓月所说的碧癸之托，急急地问道：“不知癸郎托晓月……”
“哦，我一高兴就忘记了！实在糊涂！公子此次回到江南，第一场演出就安排在金华，其实是想借演出之机与小姐相见！”
“癸郎现在何处？”我更加着急了。
“公子半月前就在京安排好金华演出，之后便托我前来向小姐报讯，哪知我在路上耽误了时日……照时间推算，公子现在应该在途中赶路了，计划在初三一早便抵达金华府。公子一来托我向小姐报讯，邀请小姐届时为雅座上宾；二来托我带此书信给小姐……”晓月说着递上信来。
我展开信纸，只见上面整齐地写着一首诗，名《凉思》——
冰簟玉妆水精帘，寒楼紫玉笙歌起。
黛眉不胜凝望冷，云卷云舒苒红颜。
归雁楚楚寄锦书，烽火又传几重烟？
芳魂却度青溪畔，凉思朗朗花如霰。
我边看边嘤嘤啜泣不已，癸郎用思妇怀念远赴沙场的丈夫写尽相思和无奈，心中万般滋味涌上眉头：我与癸郎苏堤鱼水结发，为他身怀六甲，当中多少曲折，多少辛酸，癸郎可曾知晓？怎能对我道一句“雅座上宾”而了了？怎能对我吟一首《凉思》就可作罢？……
我心里一边怨着，一边却又满怀相见的喜悦：癸郎若是见我会有何等欣喜？若是见到我为他身怀六甲的万金之躯又当作何欢腾？……
我就在这样的悲喜交集中度过了最为难熬的两夜一昼，终于盼来了初三之日。一大早，采儿便与我梳妆换洗，戴上最漂亮的头饰，穿上最美丽的衣裙，披上最亮丽的云锦，化上最娇艳的容妆。
“哟！小姑子今天打扮得跟仙女一样，要去会情郎吧？”嫂子款款走过来，酸溜溜地说道。
“嫂子……”我礼貌地应了一声。
“你可知？杭州知府今日将要下聘礼了！你怎能出得这李府大门？”嫂子媚声说着，“不过哪，下聘也无需你在场，有公爹和我在就够了！”
“嫂子，那堂堂知府岂会娶我一个有孕在身的儿媳？不嫌给他刘家丢人么？”我淡淡地说道。
“丢人？哟！你也知道这丢人二字呀？你就不嫌给我李府丢人么？出了你这么个小姑子，我这出门都要把头低三分！”嫂子不温不火地说。
“嫂子若是对那二公子中意，不如自己嫁过去？”我终于说出这句忍了几百次都没说出口的话。
“我倒是想呢！可谁让我是你们李家明媒正娶的呢？我是丢不起那个人哟！人家知府大人家不嫌弃你，况且你们是奉庄格格懿旨成婚，那知府敢抗旨吗？别说你怀了个野种，就算你睡进棺材，这婚也得结！”嫂子的语气咄咄逼人。
“我还有爹娘在堂，无需你这做嫂子的寡吃萝卜淡操心！”我说着转身欲走。
“是啊！你爹娘最心疼你最宝贝你！都火烧眉毛准备嫁女儿了还给你熬参汤呢！喏——你赶紧喝了吧！你娘为你熬的！”嫂子说着让她的贴身丫鬟把汤递给我。
“娘昨天不是刚给我熬过乌鸡白凤汤么？”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汤碗，迟疑着没有喝。
“是啊，这不是你娘心疼你吗？”嫂子催促着，“你倒是赶紧喝呀！喝完了我好去交差！”
我一心想赶紧出门去见癸郎，既是娘让她送给我的汤，定不会有差错，于是我仰头就大口喝下。
如此，我便在采儿的搀扶下来到金华府最豪华的戏庄。晓月早早地便在戏庄门口迎接我，不时地夸赞我若天仙下凡。晓月安排我在贵宾雅座上坐定后，离戏开演还有一阵子。我本想到后台去寻碧癸，让他和我一起应对今日杭州知府下聘礼之事，可是久久未见癸郎露面，我的心就怦怦直跳，悄悄问晓月道：“癸郎可已到来？”
“癸郎前一个时辰刚到，此刻正与三爷接受金华官绅的欢迎典礼，实在抽不开身来与小姐相见，公子让我先来迎候小姐，向小姐赔罪，还望小姐宽恕……”晓月轻声道来。
我听得那心里酸酸涩涩的不是滋味，三月多来，百日未见，此前相隔千里是无可奈何，而今近在咫尺却还是相见甚难，叫我这心里怎能平静？我摇头也罢，叹气也罢，却也无法改变，谁让癸郎是当红小生呢？想我与癸郎在绍兴一见如故，甚至在苏堤情难自禁，若非两情相悦，怎会如此牵肠挂肚？我想着，拨开衣袖看看我手臂上的牙印胎记，天定奇缘莫过如此吧……
终于等到这出《庄周梦蝶》开演，我才见到癸郎面目。他一人分饰楚王孙、假楚王孙和庄周三角，我已许久未看到癸郎演出，不禁如梦如幻、如痴如醉地沉浸在戏中——
伴唱：【我所思兮远在天涯，欲往相从兮似隔万重烟霞，似隔万重烟霞。我所盼兮游仙归家，欲往相依兮碎了梦中图画，梦中图画。】
田秀：年年伴竹做针黹，绣成蝴蝶寄心事。欲知无限酷相思，尽在这浓浓密密、针针线线、缕缕丝丝。雁归人未归，无怨只有痴。
鹃儿：小姐是侯门独苗千金体，违父命自把郎君选。你眼里他是人中杰杰中奇，是天下男子无二独一。恨不能心傍心，影随影，含他在嘴里，化他在怀里。可他对小姐不在意，新婚三朝就把家离。今秋若还无行踪，我看你不如回转娘家里。
田秀：与庄周奇人奇书结奇缘，有幸成绝俗绝伦好夫妻。他神游云海为悟道，我留守寂寞情相依。虽挥不去缕缕缠绵苦相思，也总不能凄凄惨惨常戚戚。居南华，清幽地，伴清风明月，正好读书悟玄机。让淙淙溪水怡我性，任山风絮语解我谜。人融山水心自平，再长等待我愿意。鹃儿啊！绣蝶寒衣虽难寄，蝶儿双飞总有期。
田喜：想当初先生曾做蝴蝶梦，还说梦详梦兴意稠。说人梦蝶兮蝶梦人，是一道绝妙玄题可深究。今日我卖绣品草药山下走，猛见告示贴街口。说有圣贤来传道，讲题就是周梦蝶来还是蝶梦周。我预感有喜来报喜，这定是你们夫妻团圆好兆头。
田秀：人归美亦归，妆盒拂尘开。淡敷胭脂添明艳，轻点黛眉增光彩。换我红嫁衣，戴我绿玉佩，叫夫君依然惊我美，惊我美。
楚王孙：好一座人间仙境啊！望脚下一朵两朵白云绕，迎面来三片四片红叶飘。耳边厢秋雁轻啼五六声，访庄子登越峰岚七八道。九曲幽径不通樵，果然是清虚盛地十分逍遥。
楚王孙：蓦地一道彩虹掠过，是真是幻邂逅嫦娥。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相见却在云深雾绕处。她是谁？谁是她？红衣绿佩衬婀娜，可曾结丝罗？真若一瞬成永恒，这无底相思今生今世命中注。
田秀：劳公子怀诚意亲到南华，请容我代夫君面谢答话。先生他不求闻达遁迹天涯，一向视功名富贵如浮云尘沙。屡拒卿相辞高聘，这千金礼也万难收下。夫效鹏鸟自在翱翔，寒舍是清静无为淡泊人家。曲径深涧走累贵客，违慢处歉敬一杯云雾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