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辟没完成领导交代的任务,就暂时留在京城没走,打算寻找其他的突破口。可几天后他就听说,羊士谔因为得罪王叔文差点被宰了,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赶紧一溜烟逃回了成都。
王叔文一听刘辟跑了,就把所有的气都撒到韦执谊身上。韦执谊就跟他打太极,派人去跟他道歉说:“我绝不会背弃我们当初的盟约,现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曲线助成仁兄的事业啊!”
王叔文破口大骂,说他是在狡辩。
韦执谊也懒得再解释。
从此,两人的关系彻底破裂,势同水火。
要说韦执谊这番道歉是在狡辩也并没有冤枉他,因为韦执谊确实有自己的小九九。
所谓观点的斗争都是假的,只有利益的斗争才是真的。
从前,同样作为年轻士子的时候,韦执谊当然也跟王叔文一样,满脑子都是经世济民的理想,可随着他在官场上待的时间越久,昔日的理想就显得越发苍白。尤其是当上宰相后,韦执谊更是觉得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他头上的乌纱更重要。所以,当王叔文仍然像过去那样对他指手画脚、甚至是颐指气使时,韦执谊的抵触和反感就是可想而知的。
说白了,他觉得以自己目前的宰相之尊,已经完全没必要再受王叔文的控制了。如果说这种行为是过河拆桥,那韦执谊宁可拆桥,也绝不甘心再当王叔文的傀儡和花瓶。
对于韦执谊的这种心态,王叔文自然是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王叔文对韦执谊的痛恨就不仅仅是他对友情的背叛,而是他对改革事业的背叛!
在王叔文眼中,改革是理想,是信仰,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所在。
可在韦执谊眼中,改革是什么呢?只不过是工具,是跳板,是他换取高官厚禄的投机手段!
想到这一切,王叔文除了满腔愤怒之外,只剩下一种心情。
那就是孤独。
一种充塞天地的巨大而无形的孤独。
一种举世浑浊我独清、举世蒙昧我独醒的孤独……西川节度使韦皋在王叔文那碰了一鼻子灰,不禁恼羞成怒,于是处心积虑地呈上了两道奏疏。
第一道是给皇帝李诵的:“陛下积劳成疾,而又日理万机,所以御体迟迟不能康复。请暂令太子监国,恭候陛下圣躬痊愈,再令太子回到东宫。臣位兼将相,而今所言,乃职责所在。”
第二道是给太子李纯的:“圣上把政事委托给臣子,然而所托非人。王叔文、王伾、李忠言之流,虽身负重任,却任意赏罚,败坏朝纲,而且植党营私,内外勾结。臣深恐其祸起萧墙,倾太宗之盛业,毁殿下之家邦。愿殿下即日启奏皇上,斥逐群小,使政出人主,则四方获安。”
这个韦皋显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这两道奏疏表明他拥有高度敏锐的政治嗅觉。他知道,王叔文的唯一靠山就是皇帝,除了皇帝,几乎所有人都是王叔文的敌人。所以,只要他韦皋跟太子李纯站在一起,而且想办法把李纯推上去,把顺宗搞下来,那么天下要收拾王叔文的人多了去了,根本用不着他韦皋本人动手。换句话说,哪一天把“太子监国”这事搞成了,哪一天王叔文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紧随着韦皋上疏之后,荆南节度使裴均、河东节度使严绶等人也先后上疏顺宗,说的事跟韦皋一模一样。
反对王叔文的统一战线就这样在无形中建立起来了。
太子,宦官,藩镇,这三种势力绞在一起,唯一的结果只有一个——顺宗完了,改革完了,而王叔文也绝对是死定了!
飘风骤雨的“永贞革新”
此时此刻,王叔文手中剩下的最后一张牌,就只有他派去接管禁军的韩泰了。
如果韩泰能够顺利接管神策军,那么大势或许还能挽回,因为必要情况下可以用武力解决问题。
然而,实际情况是:老将范希朝进入奉天的神策军指挥部坐等多日,各级禁军将领却一个也没有露面。
范希朝和韩泰就这么坐在奉天城里面面相觑。皇帝的任命状还揣在他们怀里,可已经变成了一张废纸。
王叔文并不知道,早在范希朝和韩泰从长安出发的时候,禁军将领们就给俱文珍发了一封密函,说他们的军队即将服从朝廷的命令,隶属于范希朝。其用意当然是希望俱文珍能表明态度。俱文珍赶紧回函说:绝对不能把军队交给别人。
有了宦官这句话,禁军将领们就有底气了,于是就把老将范希朝晾在一边,理都不理,更别提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韩泰了。
韩泰最后只好单骑返回长安。
除了一双赤手空拳和一张表情沮丧的脸,他没有给王叔文带回来任何东西。
那一刻,王叔文陷入了绝望。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王叔文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因为就在他事业最艰难的时候,家中又传来噩耗——他母亲病重,即将不久于人世。
这是贞元二十一年的六月中旬,距离改革大幕正式拉开仅仅四个月,但是一切已经面目全非。
老母病重的消息对于此刻的王叔文来讲,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感情上的打击,而是敲响了他事业的丧钟。
因为只要他母亲一咽气,王叔文就必须回家守丧。这无异于是帮了王叔文的对手们一个大忙——根本不用他们花任何力气,王叔文自己就得乖乖地卷铺盖走人!
六月十九日,王叔文知道自己在朝廷的日子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就在翰林院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邀请了几位翰林学士,还有宦官李忠言等人。
而王叔文邀请的最后一位客人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就是宦官俱文珍。
没有人知道王叔文邀请俱文珍的目的是什么,只知道这场宴席是在尴尬的气氛中开场的,并且很快就不欢而散。
开席时,王叔文端起酒杯对大家说:“叔文母亲患病,但因身负国家重任,未能亲自侍奉汤药,现在决定请假回家侍候母亲。叔文近来竭尽心力,不避危难,所作所为都只为了报答皇上隆恩。一旦离职,各种诽谤必将纷至沓来,不知哪位肯体察叔文苦心,为叔文说一句公道话?”
王叔文的这番真诚告白是什么用意呢?
是为了唤起人们的恻隐之心?还是希望与对手俱文珍达成一定程度上的相互谅解?
在俱文珍看来,这两者都不是。他认为,王叔文这一招叫做缓兵之计。他打这张悲情牌的目的,就是想麻痹对手,以便等待时机卷土重来。因为作出了这样的判断,所以那天俱文珍始终板着一张脸,王叔文说一句他就驳一句,一点面子也不给,搞得在座的人都相当尴尬。
王叔文无话可说,只好一边干笑一边劝大家喝酒干杯。可此刻的酒除了苦味和酸味,再也喝不出其他味道了。众人勉强干了几杯便纷纷告辞而去。
王叔文看着那一桌几乎没有动过筷子的美味佳肴,心里面空空荡荡的。他忽然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的生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轻,轻得像是要飘起来;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重,重得他无力支撑。
第二天,也就是六月二十日,一则消息就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此后又陆续传遍天下诸道及各州县。
消息说王叔文因母丧去职,离开了朝廷。
至于说他还能不能回来,多数人并不表示乐观。
王叔文一走,韦执谊顿感浑身清爽,开始独立行使宰相职权,政令皆出己意,从此与王叔文了不相干。王叔文恨得牙痒痒,虽然不在朝中,可天天与一帮故旧筹划着要重执朝柄,并且扬言,一旦复职首先就要干掉韦执谊,然后把所有背叛改革和反对改革的人通通杀掉。
但是,这已经不可能了。
说好听点这叫一厢情愿,说难听点就叫意淫。
王叔文夜以继日反复意淫的结果除了让所有对手发出冷笑之外,只能让那些坚持留在改革阵营中的人发出苦笑。
改革的主心骨没了,王伾感到了一种唇亡齿寒的悲凉。
他到处奔走呼号,每天去见宦官和宰相杜佑,请求征召王叔文为相,并让他统领禁军。
如果说王叔文渴望重掌权力是一种意淫,那么此刻王伾的这种请求就近乎愚蠢了。
不过话说回来,当改革落到这步田地,除非像韦执谊那样自求富贵,否则无论是谁想替王叔文和改革做点什么,看上去都会显得既可怜又愚蠢。
可想而知,王伾的种种请求都遭到了拒绝。王伾在惶惶不安中一连向顺宗呈上了三道奏疏,结果当然是石沉大海。
于是初秋的某一天深夜,翰林院的值班人员就突然听见王伾在他的办公室里发出一声惨叫。
第二天王伾就被人用担架抬回了家。
从此他再未踏进翰林院一步。
事后人们听说,翰林院的值班人员听见的那一声惨叫是:
“我中风了!”
王伾到底是不是真的中风了?
没人知道,也没人有兴趣去了解真相。
贞元二十一年七月二十八日,顺宗李诵发布了命太子监国的诏书。
当天,太子李纯在含元殿东朝堂接受文武百官的拜贺。
八月初四,顺宗发布了命太子登基的诏书,同时自行退位为太上皇;初五,顺宗迁居皇城外的兴庆宫,宣布改元“永贞”;初六,迫于来自各方面的压力,顺宗颁布了最后一道诏书:贬王伾为开州(今重庆开县)司马,贬王叔文为渝州(今重庆市)司户。
不久,王伾病死于贬所。五个月后,顺宗驾崩,宪宗李纯随即下诏将王叔文赐死。
紧随二王被贬之后,改革派的其他主要成员也无一幸免:
韩泰先是贬为抚州(今江西临川市)刺史,再贬虔州(今江西赣州市)司马;柳宗元先贬为邵州(今湖南邵阳市)刺史,再贬永州(今湖南永州市)司马;刘禹锡先贬为连州(今广东连州市)刺史,再贬朗州(今湖南常德市)司马;韩晔贬为饶州(今江西波阳县)司马;陈谏贬为台州(今浙江临海市)司马;凌准贬为连州(今广东连州市)司马;程异贬为郴州(今湖南郴州市)司马;而一贯自求多福的宰相韦执谊也没有逃过这一劫,最后被贬为崖州(今海南琼山市)司马。
这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改革集团,在历史上被称为“二王八司马”;这场失败的改革被称为“永贞革新”。从贞元二十一年二月掀开改革大幕,到这一年七月遭遇失败,永贞革新历时不过半年。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这场飘风骤雨般的改革来得有多么迅猛,败得就有多么惨烈!
王叔文为什么败得这么惨?
原因很简单——刚强者易折,皎皎者易污。王叔文为人处世的原则性太强,手段太硬,执行力太猛,所以必然招致反对派的强烈反弹和极力打压。此外,王叔文的理想和价值观与现实存在太多抵牾,可他偏偏又宁折不弯,所以必然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当然,从人格理想的层面看,王叔文等人的精神是坦荡无私、苍天可鉴的,不应该遭到世人的诟病。
然而,毋庸讳言的是——他们做人做事都太缺乏弹性。要知道,无论在什么时代,富有弹性的柔弱,都远比一意孤行的刚强更适合在官场上立足,也更适合在这个险恶的世界上生存。
据说,孔子他老人家有一次曾经去拜访老子。老子在家睡大觉,孔子进去后躬身向老子求教。老子看了他一眼,张开嘴:“看看我的牙。”孔子一看,老子的牙全掉光了,点点头。然后老子又道:“看看我的舌头。”孔子又看了看,老子的舌头很完整,也很灵活。然后老子就闭上眼睛继续睡觉。孔子想了想,躬了躬身就走了。
老子要告诉孔子的是:做人不能像刚强易折的牙齿那样,而应该学习舌头——柔软、有弹性、善于权变。
当然,永贞革新的失败,不完全是主观原因使然,也有其不得不败的客观因素。毕竟此时的大唐帝国,各种政治乱象由来已久,各种社会积弊也已积重难返,并不是靠几个人就足以拨乱反正、振衰起敝的。
都说世事如棋,都说政治就像一场博弈。不知道临终前的王叔文会不会发现,在世事的棋局中,在政治的博弈场上,他这位堂堂国手到头来也只是一名业余选手;不知道他会不会发现,其实与他对弈的那个对手,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被战胜的。
因为,那不是一个或一群具体的人。
那是一个帝国的沉疴。
永贞元年(公元805年)八月初九,二十八岁的李纯在宣政殿即位,是为唐宪宗。仿佛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大唐帝国的历史就掀开了全新的一页。
一切为什么发生得如此仓促?
答案很简单——在手握兵权的宦官和藩镇面前,在咄咄逼人的太子李纯面前,中风瘫痪的皇帝李诵实在是无力承担任何东西,也无力抗拒任何东西。
他既无力承担一个帝国压在他肩上的重任和使命,也无力抗拒宦官、藩镇和太子的联手逼宫。所以最终,他无力抗拒改革的失败,也无力抗拒下台的命运。
宪宗李纯登基的时间,与德宗驾崩、顺宗登基的时间相距还不到八个月。也就是说,在短短的一年内,大唐帝国就换了三任皇帝。
在本朝将近二百年的历史上,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风云变幻而又稍纵即逝的永贞元年过去之后,帝国的明天又将何去何从?
宪宗: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新年的正月初一,宪宗李纯率领文武百官来到兴庆宫,向太上皇李诵拜贺新年,同时进献尊号——应乾圣寿。
年轻的皇帝看上去一脸仁孝,整个拜年活动的气氛也显得喜庆祥和。尤其是“应乾圣寿”这个尊号,看上去显得特别吉利,因为它包含着祝愿太上皇“寿与天齐”的意思。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年仅四十五岁的李诵非但没有寿与天齐,反而在短短十几天后就猝然离世了。
有迹象表明顺宗之死存在着颇多疑点,后世对此也有诸多猜测。可疑点毕竟只是疑点,猜测也只能是猜测。尽管宪宗李纯翻开历史新页的动作显得过于迅猛而急切,但是这个动作背后是否隐藏着什么,今天的我们已经不得而知。
正月初二,宪宗大赦天下,改元“元和”。
站在大明宫巍峨的城楼上,站在元和元年(公元806年)的开端,二十九岁的宪宗李纯若有所思地凝望着这个历尽沧桑、饱经磨难的帝国。春天的阳光在他年轻的额头上欢快地跳跃。李纯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也是一个春天,当时的李纯年方六岁,被德宗皇帝抱在膝上。德宗逗着他说:“你是谁的孩子呀,为什么坐在我的怀里?”
李纯一本正经地望着德宗,用响亮的声音回答:“我是第三个天子呀。”
德宗愣了一下,随即朗声大笑。作为皇长孙,李纯确实可以称之为“第三个天子”。至今,李纯犹然记得祖父德宗那又惊又喜的表情和充满期望的目光。
李纯知道,祖父德宗的目光是在告诉他——既然是第三个天子,那么当你有朝一日坐上天子宝座,就有责任和义务把过去的天子没做完的事情做完。
过去的天子没做完的事情是什么?
两个字:削藩。
自从安史之乱开启了藩镇割据的动荡局面后,大唐帝国就无可挽回地进入了一个大裂变的时代。此后代、德二宗虽然都曾有过中兴之志,却苦无回天之力;而顺宗在位时间不过半年,更谈不上有何作为。于是,当晃晃悠悠的帝国马车好不容易驶出混沌无光的贞元长夜,终于迎来公元九世纪初的第一抹阳光时,中兴社稷的历史使命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刚刚登基的宪宗李纯身上。
此时的宪宗年未而立,正是风华正茂、血气方刚之年,对于帝国几十年来的政治乱象,李纯心里一直极端不满,尤其是对于四方藩镇的跋扈行为,李纯更是深恶痛绝。换言之,宪宗此刻的志向和抱负就跟当年德宗刚刚即位时一模一样——一心想把藩镇的权力收归朝廷,重塑中央政府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