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那些关在偏僻牧场里的老马,农民们也养不起了。可又狠不下心来把它们宰杀掉。我们那里有一个公共的水槽,在这个水槽的附近,总是有成群的牛马排队,用嘴拱着布满尘土的地面,寻找草根,或者站在路面的碎石子上,吃着干粪,只因为那些马是用稻草喂着的。
每一群牛马都各管各的,不同的的牛马来往,它们总是走同一条大路,总是找同一条小径。随着干旱加剧,天气越来越热,牛马群也越来越小了。每天都如此,那些虚弱的马匹一交绊倒,再也爬不起来了,挣扎着扬起一片尘土。别的牛马就拖着疲乏的脚慢慢的走开。它们低着头走啊,走啊,直到渴得受不了,便又只好掉转过头来又向遥远的水槽走去。
牲口在路上走着,喜鹊张着嘴摇摇晃晃地歇在树的枝条上。乌鸦成群地飞过牧场,看到一头快要死去的牲口,就在它上空盘旋,一边呱呱地叫。光秃秃的牧场上空,不祥地弥漫着烟雾和被燃烧着的树叶的味道。
农民们每天早晨都在牧场里走来走去,想让倒下的牛站起来。
“昨天晚上我又死了三头。”一个过路的农民以我老爸说,“哎,就怕今天晚上还会再倒下两头。”
一群奶牛在牧场上相继死去。它们侧身躺在地上,挣扎着想站起来,结果在蹄子的边上踢出一个个新月形的小坑。它们日复一日地在烈日下踢着,踢着,深沉的叹息,有时候还夹杂着痛苦的声音。
农民们盼望着老天下雨,盼望着会出那些现拯救他们的奇迹,好些都不去管那些垂死挣扎的牛群。眼看一头母牛就快要死了,他们就把它打死,再走到情况稍微好一些的母牛身边。那些母牛躺在地上,抬起沉重的头,一会儿头就垂下来了。它们眼睛瞪得大大的,挣扎着想站起来。
农民们把绳子套在牛身上,用马把牛拉起来,再撑上木板,好让它们站好,然后用自己强有力的肩膀使牛直挺挺地站着,直到它不用搀扶也能站立,这样那头牛就能再多活一天。
大人们每天都靠在门口,望着火红的夕阳。他们身后的牛棚空荡荡的,向光秃秃的牧场敞开着大门。
蒋玉和我常常谈起眼看着倒下去的马匹,详细地描述发生在我们周围牧场里的缓慢死亡,以此来折磨自己。
牧场里的牲口死了,我们并不觉得难受。可是公路上的牲口死了,我们就难受极了。我也说不上是什么道理。我们总是觉得公路上的牲口没有伴的,是被遗弃的,是被赶出来送死的,而牧场里的牛马都有主人,有人会心疼它们的。
在炎热的夏夜,太阳下山都好久了,天还是红红的,这时我和蒋玉就走到公路上的水槽边,看着牲口回来。马是隔天才来的,它们两天不喝水也能活得了。牛却每晚都要回来,可是它们在水槽边慢慢的死掉,它们比不上马,走不了远路。
一天晚上,我们坐着看太阳下山,一边等马回来。公路直通树林,再穿过树林,横贯广阔的田野,最后隐在高坡的后面。高坡上是枯死的树,它们映着红色的天空,轮廓显得格外分明。最大的风也吹不动那枯死的枝条,最明媚的春天也不能使它们长出绿叶。它们把骨瘦如柴的手指指向火红的天际,象死神一样屹立不动。过了一会,马群会在它们后面露出头来,从树下向我们走来,它们脖子上的链索会叮当作响,蹄子踩在石头上声声震响。
这群马共有二十多匹,有老有小,它们低着头走下坡来,脚步都有些踉跄。它们嗅到远处水槽里有水,马上抬起头来,聚集到一块,开始摇摇晃晃地跑过来。它们跑的时候从不挤在一起,因为一匹马绊倒了,好几匹马就会跟着倒下去,一跌到它们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所以它们都分开跑。
在这些马中,没有一匹躺倒过好几个月。有的脚步平稳地跑着,有的踉踉跄跄,但它们相互之间总是得远远的。
见了水槽,有的马嘶鸣起来,其他的马也加快了步伐。有一匹瘦骨嶙峋的母马,屁股的骨头都凸出来了,仿佛要撑破它干燥的皮肤似的。这时它突然脚步踉跄起来,两脚一弯,不是绊倒的,而是颓然倒下的,还没来得及翻身鼻子已经着地了。
它躺着不动,过了一会挣扎着想站起来。它前腿挺直站了起来,后腿拼命用力,可是两腿一软,又侧倒地。我们向它奔去,看见它抬起头来望着水槽。我们站在它身旁时,它仍然向水槽望着。
“快!”我对蒋玉喊了一声,“我们得把它扶起来,它只是想喝口水,喝了水就有力气了,瞧它的肚子,干瘪的象骨头一样。我们来捧住它的头吧。”
蒋玉站在我身边,我们用手拖住马的脖子,想把它扶起来。但是它一动也不动,只是一个劲喘着气。
“我们打它一顿吧。”蒋玉建议,“也许它就站起来了。”
暮色苍茫,我们站在马的身旁,它快要死掉了,可是我们对于这个事实怎么也接受不了。我们焦急不安,但是却毫无办法,我们想回家,但又怕分手。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就会老是想着那匹马,想着它在暗夜中躺着渐渐地断了气,那折磨人的情景会留在我们各自的记忆里。
我突然抓住马头,蒋玉猛地打了一下它的屁股,我们两个冲着它大喊了一声。它挣扎着站了一会,随后又倒下去了,头栽倒在地上,发出了令人战栗的声音。
我们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我们得让它喝口水。”蒋玉愤怒地说了一句。
“是的,我要去拿个水桶来。”我无可奈何地说。
“我去。”蒋玉推了我一下。“你在这里等着,水桶在哪儿?”
“在那间茅草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