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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芜城

我没有觉察到林奈特那天有点异样。她买了咖啡端着走过来,我迎着她,说:“哈啰,马克好吗?”

她没有笑容地说:“你怎么总是先问马克,不先问我好不好。”

这回话来得太突兀,我一愣,但马上明白她说的是对的。我确实每次与她打招呼都先问马克,虽然我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礼貌。

其实我几乎不认识马克,他是个热门系科商学院的学生,高个儿,一头淡棕色头发,人长得挺帅,穿着尽管随便,却也一看就知是有教养人家的子弟。我只是在系里研究生的一次集会上见到他一次而已。看得出林奈特很高兴能把他带来,让大家有机会看到她的男朋友,而马克也用西方骑士崇拜情人的眼光看着林奈特,跟着她从这堆人走到那堆人。可能是因为我是集会上除了林奈特外唯一的中国人吧,马克特地跟我多聊了一会儿。当然聊的是中国文化之伟大。跟中国人还能谈别的什么题目?可能就从那以后,每次见到林奈特,我就老是用问候马克来开始寒暄。

这次是林奈特打电话找我,问我是否愿意第二天下午三点一起喝咖啡。我从不记得林奈特有坐咖啡馆的习惯,但我还是很高兴地答应了。我提前一刻钟来到学生会对面的金熊咖啡馆。

那是个阴惨惨的下午,天空像孵蛋太久的母鸡,疲倦得直恶心。那些一向在广场四周台阶上晒太阳的学生都挤进了咖啡馆,空气湿乎乎的,浸满了低沉的喧闹。我挑了一张玻璃门边的桌位,把桌上散乱的报纸抹到一边的空座位上去。

我和林奈特虽然曾长久在同一系里,实际上只同学过一次,那是上普特南教授的叙述学讲座。她是个很认真的学生,太顶真了一些,尤其当她向教授那几条有名的假定挑战的时候,好脾气的教授脸上不得不老是挂起宽容的微笑。林奈特上了一个多月,决定放弃这门课。“我没法忍受半途而废的理性思辨。”她说。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条带子,把长发束起来,赶去上别的课。

我重新起头:“你最近好吗?”

“马克到弗雷斯诺他母亲家去了。”林奈特挪挪身子,坐定下来,却回答我原先的起头方式。

我不知如何解释,只好设法改一个题目。

“论文怎样了?”这该是个谈得下去的题目。她是亚裔研究系的学生,是那个新系的第一批博士研究生之一,而那个科目在全国还没多少大学开系。她总是说,从文学系转过去是做对了,文学系是太古老的系科。

“这正是我想请教你的事。”林奈特脸上这才第一次挂出微笑。“美国文学中的中国女性形象,我原以为只是材料罗列,现在才明白这题目不好做。”她把咖啡推到一边,俯身向我,“是不是文学中的所谓‘形象’都是一种程式化?”

我松了一口气,找我只是“谈本行”而已。

社会化的形象是超越主体控制的,我说。但也决不是客观化,可以说,它是在主体与客体的动态过程中发展出来。我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可能是她脸上关注的表情鼓励了我,能在一个漂亮女人面前卖弄才学总是令人高兴的事。我开始从文学现象谈到非文学现象。

“例如。”我说。事情弄得出乎意料就是从这例如开始的。

“例如,在莫诺盐碱湖再往西的西埃拉山中,有一个上世纪的矿城,叫博迪,现在早已无人居住,成了鬼城。”

“我知道博迪。”林奈特说。

“那里现在有个小小的博物馆,陈列鬼城的遗物——威士忌瓶子、手枪、马具、旧招贴画等等。收集这些东西,并非按一定程式进行的,有什么就收集什么。但这并不等于这些展品没有表现程式化的形象。”

“不错,”林奈特说,“我两年前去过这地方,看到展品中有一管鸦片烟枪,算是代表矿城中的几百中国苦力。我向馆员抗议,但是他说那是他们能找到的唯一中国物品。”

听林奈特的英语真是一种享受。在美国出生的华裔美国人,尤其是女性,英语都似乎说得清脆悦耳,声调起伏有致,没有美国语调中那种蛮横的土气。她们做教师肯定是好材料。

那烟枪倒不是唯一的中国物品,还有一双绣花小鞋,我说。

林奈特张开嘴,看着我,伸向咖啡杯的手停在桌面上。过了几秒钟,她才说:“我怎么没见到?”

我说,我是两年前经过博迪鬼城的,比她晚一年。“还有一卷手写的广东民歌,也可能是粤剧唱词,纸已经破烂了,字迹倒还清楚,可惜广东话写音,看不太懂。可能他们还没有发现这个女人的东西。”

“一个中国女人?”林奈特皱着眉头说,“她在那里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的神情好像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问她自己。

好一阵我们没作声。最后她说:“我得去那儿看个究竟。”

她说着就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去。”她说。

我吃惊地抬头看她。虽然我知道她做事一向出人意料,自有主张,但这决定太突如其来。我对她说这不现实,开车到那里至少五个小时,而且,我对她说,看来要下雨,而在这个季节,西埃拉山中应当下雪了。

她伸出手来向我告别。“谢谢,不用担心。”她的笑容还是典型东方女性的笑容,温雅、娴静。

我也站了起来。这就有点疯狂了,这鬼城跟你的论文没有直接关系,那不是文学,是一堆上世纪的破烂,放在那里款待难得走进那山坳的几个游客。但她只是抿嘴一笑,就往外走。有人在咖啡馆里弹起了吉他,唱起什么讽刺总统的歌曲。有人在喝彩起哄,但大部分人还是在噪音的轰炸中谈自己的事,有的人在做功课。有个女人不知怎的给逗得仰天大笑,椅子侧转挡住了我们的路,我们绕着道儿走出去。

在门口,我的话她听得见了。我说:“嗨,别想一着就是一着的。”

她转过头来,粲然地笑了。“你这么关心我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我窘了一下。对美国姑娘开玩笑的自如劲儿,我总是感到难以招架。但我还是叮嘱她,请她无论如何打电话来,因为“我对那边的事也很感兴趣”。她点点头,转身就走开了。

看着她网球选手似的步伐走上未雨先湿的台阶,看着她优美地摆动的背影,我突然想起来马克的母亲家住在弗雷斯诺,正是去莫诺湖一带的必经之途。我嘲笑自己的愚蠢,然后转过身,在低垂的天空下朝图书馆走去。

那天傍晚,天黑之前,雨终于挤破了云堤。雨下得很大,加利福尼亚一年难见几场的大雨。对面开来的汽车,前灯被雨化成一片不成形的黄色,激怒着我的眼睛。不难想象林奈特一个人如何摸着黑雨进山,整个视野中没有一盏灯,山影变成面目不分的大块,只有自己的车灯照亮眼前的几尺路面,循着这一块小光斑转过一个又一个路弯。

但不知怎地,我觉得这情景不太可能,只是一个恐怖的想象。第二天上午,有两节是我做助教的文学导论课。然后我回到系里五个助教合用的办公室。我一进门,鲍伯就告诉我有人打电话给我,说是还要打来。

“好像有急事,你最好等着。”

“中国人?”

“不,好像是个美国女人。”鲍伯诡秘地笑了一下。我本能地认为这一定是林奈特。等的时间很长,我改完了学生的作业,又开始看自己的功课,而我一般不在办公室读自己的书。中午之后,这个办公室人进人出,是个静不下来的地方。电话铃响过几次,每次都让我一惊,但都不是我的。接电话的人也实在说得太长,我第一次发现人们在电话上说那么多无聊的废话。最后我决定离开一会儿,找个地方吃午饭。正在这时,来了我的电话。

“你在哪儿?”我觉得自己嗓音都变了。

她很镇静的嗓音在说:“我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找到你说的东西。”

“陈列馆就在那间老酒吧旁边。街顶头是老教堂。你可以找一下管理员。”

“雪很大,一个人影也没有。”

“什么?你一个人在鬼城里?”我高声起来。

“别嚷嚷。别管那劳什子陈列馆了,你能告诉我哪里能找到玉香吗?”

“玉香是谁?”

“嗨,别装糊涂。你知道黄玉香,广东新会客家籍人,1886年到美国,进入旧金山一家华人妓院,第二年随一群中国矿工来到博迪。她是居住在这个西埃拉山矿区的唯一中国女人。你当然知道。”

“你哪儿来的这些材料?”

“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博迪几年之后上哪里去了。不知所终,她老境如何?死在哪里?我必须找到她本人。”

“林奈特,你听着。”我尽量把字咬得斩钉截铁,“你必须现在就离开博迪,回到弗雷——”

“别!”她在电话中惊叫起来,打断我的话。这时,一个妇人的声音响起来:“你的时间用完了,请再放进硬币。”

“回到弗雷斯诺再给我宿舍打电话!”我大声吼出来。但不知道在空间的嗡嗡声淹没几百公里的电话线之前,她有没有听到。

放下电话,我感到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满屋子的人都张着嘴看着我。看到我转过身来,他们又都回过头去谈各自的事,整个办公室又是一片嘈杂声。

我走回自己的桌旁,心里很不安,感到这一切都是我招惹出来的,毫无必要,而且可笑。现在林奈特一个人在雨雪空濛杳无一人的西埃拉荒山中,看来是发着高烧。她怎么开车出山呢?我决定向商学院办公室打听马克家中的电话,但我马上意识到我至今不知道马克姓什么。剩下能做的事只有及早回到宿舍里,以免错过林奈特可能打来的电话。

到傍晚,下了两天的雨终于停了。沉沉的雾气闷住了一切,还没到夜天就黑了,几点灯光好像花了很大力气从黑雾中钻出来。我做做这个,做做那个,终于明白林奈特一个人在鬼城里这件事太烦人。我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只好捧起一本最枯燥的文学理论书,坐在床上,守着电话机读起来。在我终于睡着之前,一直没有电话。

突然铃声在黑暗中响起来。我跳起来,抓过电话。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是我,你听见吗?”

“听见。”我说,努力想止住突然袭来的冷颤。电话那一头闹哄哄的。

“酒吧可真挤,”她说,“生意难做。”

忽然间,我明白了她是在哪里。我嚷起来:“别离开你的中国同胞!那些鬼佬很危险,别到酒吧间去跟他们打交道。”

“你关心我是不是太早了一点?”还是那个揶揄的口吻,“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厨子,洗衣工,能有多大盼头?”

“请你,”我尽量克制住自己,使自己的声音明白清晰,“请你尽早回到旧金山来。”

我听到她周围的人粗声哄笑起来。“旧金山?”她说,“他们把我赶出旧金山唐人街。反正离乡背井,哪里不都一样?”这么说,你在那里,小脚穿上了绣鞋,穿着斜襟的红绸褂子,手里拿着檀香扇,在一个中国苦力不敢进去的白人酒吧间里,那里随时会爆发斗殴,用手枪和匕首,那些满脸胡茬的人捏起你的下巴,满口酒臭的嘴拱上来。我一时无言,被这景象压垮了。

“听着,”她说,“我知道你看到过我的歌本儿,我想你从来没有听我唱过,我唱支广东情歌怎么样?”她好像是对着酒吧间里的人说这话,因为接着酒吧里就爆发出一阵欢呼。然后电话里传来了她的歌声,绵绵幽幽的粤语,好像不是语言和乐音,而是别的什么更深沉的声音。

世间难揾一条心。

得佢一条心事。我死亦要追寻。

一面试佢真心。一面妨到佢噤。

试到果实真情。正好共佢酌斟。

我想人客万千。真吤都有一分。

箇的真情撒散。重惨过大海捞针。

细想缘分各自相投。唔到你著紧。

安一吓本分。

各有来因。你都莫羡人。

“真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歌声太古老,太亲切,好像被忘却了的过去,覆盖的落叶被风渐渐卷起。但是听筒中传来的醉醺醺的喝彩和笑声又提醒了我,这是流落在天涯异乡的一枚孤独的灵魂。我说:“唱得真好。可是你什么时候回家来呢?”

“家——?”她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你想用这个字来吓唬我吗?”

我正想辩解,电话挂上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黑暗中。我跌跌撞撞地冲进浴室,拉开灯,只看见镜子中我的眼睛像夜一样黑。

一大早我就向朋友们打听是否认识商学院的马克,林奈特的男友,说我有最紧要的事要找他。认识林奈特的人很多,许多人答应帮助问问看。下午,有个人打电话给我,说他就是马克,从弗雷斯诺打电话来,问我到处找他究竟有什么事。

“林奈特怎样了?”

我焦急的声音大概使他吓了一跳,他回答说:“她此刻很好。你问这干吗?”

“我前天看到她开车离开学校,我有点担心。”

“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当时好像脸色不好。”

马克犹豫了一下,然后尽量显得平静地说:“她是昨天上午到弗雷斯诺来的,发着烧。你说她是前天离开学校的,那么前天夜里她在哪里?”

“那么说,昨天夜里她是在你家里?”我有点惊奇地问。

“昨天夜里她还在发高烧。嗨,你最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马克说。他再也不掩饰他的恼怒。他大概认为我知道一切内幕底细。

“我很高兴她一切都很好,”我顿了一下,“我很高兴你,也很好。看来没什么事,是我过虑了。”

“你不说!既然你不想说——好吧。谢谢。再见。”他不愿再谈下去,我也很高兴他不再追问。我恨自己多事,究竟有什么必要为一个聪明、能干、健康的美国姑娘担心?哪怕她是中国血统。看来,脆弱的是我,被西埃拉山里的鬼魂吓坏的是我。

从那以后,有很长时间我一直没有听到林奈特与马克的消息。我几次给他们在快乐谷合租的公寓打电话,没人接。而且,他们的电话平时总套着录音器,是林奈特轻快悦耳的声音,伴着摇滚音乐:“哈啰,林奈特和马克正在别的地方享受生活,但我们也不想怠慢朋友,下面有三分钟时间让你留话,我们会尽早给你回话的。谢谢了,伙计。”然后是急促的鼓煞在一声响亮的拨弦上。但是,现在我打电话时,只有铃声空空地回响,像风吹过西埃拉山中倾圮的小屋。

两个月后,我才遇见林奈特,在校园里,在课间匆匆赶到另一个教室的人流中。我叫住她,她急步跑过来,脸上还是那妩媚的微笑,显得比以前更健康、更迷人。

“嗨,”她搂了我一下,“你知道吗?我的论文进展很快,谢谢你的指点。”

我想问,好多问号。但我看见她眼中毫无疑惧的光彩,没往下说。她明白她在做什么,也明白她做得不错。她不需要旁人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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