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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开局

Therefore the man with heavy eyes

Declines the gambit,shows fatigue

——T.J.Eliot,Sweeney among the Nightingales

一个精心构筑的伪造使你来到这小镇。

小镇临河蜿蜒,没有一堵石灰墙不是水印斑驳,散碎地露出砖色,旧式房子透露出遥远的简明,青砖黑瓦与漫不经心的苍苔,融成一体灰蓝的沉着。

你在似乎无穷无尽延伸的街巷里漫步,一个自我催眠的梦游者,直到侧巷里传来乡音浓重的叫卖声,猛地把你叫醒。那叫唤悠长而辽远,像首咏叹调苦涩的结尾,穿过世纪的尘封,坠落到你心中荒芜之上。一二声儿童嘣嘣脆的欢叫,切断了漫不经心的悲伤,然后街巷又归于延续了无数年的寂静。你只听到脚步一声声重复,在重复中悄然带走一个神思涣散的孤魂,那是你自己的脚步。

暮霭提前把天光滤成灰红榨成水黑。云层任性地压在河面上。一切人世纷纭都提前停业了,小镇漫长的历史又加上一天。

这永恒不变的历史之流现在却需要你来作一点修改。你不得不沿街耐心寻找,找一种精心养育的情调,一种兴味,一种不落言筌不具形体的感受,一种在万千具象之后流泻的精神。你知道寻找的徒劳,但踽踽独行不也是一种领略?

最后你还是返回旅店。店门面街,俗艳的红漆在门玻璃上描出粗手粗脚的仿宋体招牌。转过影壁,石板路带你进入内院。一围小径,竹丛在半昧半暗中绿得潮湿,石板缝中却不见青草,不像旅馆,倒像个人家内院,有洁癖的主妇在精心照拂。

左边第二个门,你记得自己的房间。这时你突然明白你在走进无法解释的否定环链之中:你孤独,小镇孤独,房间孤独,你到孤独的孤独中来逃避孤独。

你明白这悖论的答案在房间里等你。你带一身暮色回来,就是为了与这答案相会。

你搭车来到这小镇,只有她知道。她打开简单的梳妆盒,淡妆使她成熟的美显得理直气壮。她打开沉重的衣箱盖,从里面取出一只玉镯,幽幽的青色,里面似乎流动着隐秘的气息。她用手帕拭了一下,顺着纤长的手指滑上左腕。

此刻,她已经等在那里,坐在你的房间中那唯一的椅子上。耐心,一个有阅历的女人,修长的身子挺拔。她抹开心中焦虑和窘迫的影子,只有鼻尖上沁出微小的汗珠,当她听见你的脚步声。

你沿着回廊下的铺石路,朝左手第二间走去。你在小镇上转悠,都是在准备心绪,准备走进这一永恒的时刻,走进这一没有历史没有时间的相会。

你已经走到了门口。门是打开的,只有一条竹帘挡着。你听见门内坐着的她轻轻叹一声气,那么接近,只剩下一伸手的距离。战栗从你的脊梁往上攀,似在点爆一种郁积过久的期待——

他停在那一句上。

他揭开门帘。这将是小说的开局。这部小说,意境应当幽远,语言应当清纯,结构串接有如雨天流过石径面上的水。是那种清隽之美,一如小说的女主人公。

他已经呆坐在那里半个小时,吸了几支烟,还是无法写下去。如此滞重呆板的文字,离他的设想太远。

写这样一部小说,梦已经做得太久。他写过不少作品,甚至写过二部长篇,反映改革开放中的当代社会众生相,写了暴发的个体户;写了困惑的老干部;也写了弄潮的女强人。刚写好自我感觉不错,出版后就无法再读。也没有什么评论,除了地方报刊上几个文人酬酢式的小文字。

他不愿找人写书评,尤其不愿找所谓名家。不是故作清高,而是自己不满意。他相信自己能写出真正的佳作,这本毕生力作已在心里构思了好几年,设想了这样那样的布局。这将是一本使文学界不知如何读的奇文。

为了实现这个梦,他甘愿等待在这个地区级的小城市,做地方刊物的编辑。作为本省在新时期动笔最早的几个作家之一,他本可活动上调省城,但他志不在此。深深地进入中年,他急于写出不枉度一生之作。他能迫使文学史无法对他视而不见。

他已经能抓住这本书了,他已能见到这本小说的音容笑貌。

但一落笔上纸,那几乎触手可及的感觉就消失了,逸走了。这开局,写到这里,就无法往下。缺少的是一种灵性,他明白,一种无以名状却一以贯之的元气。与失望长期对视使他痛苦,使他焦躁难忍。

他推开笔记本,套上钢笔。想想,又拔出钢笔,在这一页上大画两条交叉斜线,“不用”。一个想象枯窘者的意淫,他骂自己。

他取出昨天带回家的刊物来稿,年轻的助理编辑已筛过一道,扔掉了一大半投稿。他一目十行地看这些精心誊抄的稿件,看到世界上有那么多比他还平庸得多的人,不禁油然而生俯视苍生如蝼蚁的感觉,他好受了一些。

然后他看到一份稿上回形针扣着的初审表,上面写了两行字:“此散文稿有新意。惜取材过险?社会效果?退?望酌定。”

现在的年轻人真精滑,他想。退就退,何必让我来对“社会效果”负责。但是他还是取过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使初审编辑费一大番心机。

字迹清秀,显然是个女作者。涂改之处却颇多,好像性子挺急。他从第一行往下读——

六月,黄昏似雨非雨。

他突然来到此地,这消息使我的心猛跳起来。

一千次冲动和热情,抵不过一次切实的狂热。那感觉就像高塔的风铃,被吹动后,永远无法真正静止,永远在期待好风再来,再次猛烈地敲起。

他必有无数的仰慕者,那天在场听他讲写作经验的人都有那种眼光,使我不禁万分自惭。他不会认出我,一个普普通通的文学爱好者。

我的悲哀,像影子一天天堆聚,幽幽如兰,把我的世界化为一种色调,等着他来把它溶开。

匆匆卷起写了一大半的小说,我带给他看,我将看到他眼中感动的光,然后我告诉他这是为他而写的,我的心一直为他而痛楚。他知否!

小镇的黄昏,无雨也悲,有雨也悲。

我朝他住的旅店走去,好像从闭塞的小镇走向外面广阔的世界。

我敲他房间的门,没人应。我按捺住心跳,镇定一下,推开房门。

他不在,简单的行李放在屋角,桌上有一本笔记和一支笔。我记得那封面,演讲时他读过一些片断,一些美妙无比的语句,像蜡烛流泪,像音乐忧伤,像鸽子的飞行穿过灵魂的天空。

我不敢翻动,我坐下,等他。

我会不会有勇气回应他的每一手势,他的每一笑容?

我会不会有勇气告诉他我的真心,像忠实的鸟,落到他胸口鸣唱?

甚至,我有没有这胆量告诉他我一直是他的?一点萤火引导我的岁月,穿过我思念长得过密的空间?

这又苦又涩的滋味,或许就是最美的爱情?无理可喻,狂风乍起花叶乱飞?

是啊,只要他说他理解,就这两个字,足以使我不顾一切地扑进毁灭,整个儿毁灭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听见了脚步,从院中走来!绕过竹丛,步步清晰。

我的鼻尖冒出细汗。在衣裙里面,无法抑制的颤动,摇撼我的全身。我只能用右手紧紧握住左手腕上的青玉镯,按住我抖动的身体。

他停住在门口。

我闭上眼睛。

我已完全明白,这是命运——

他一下子傻住了。

这么说,他的开局是真实的,可用的。

这么说,他早应该挑起竹帘,走进去。

怕什么呢?怕自己?怕自己身上携带的一点儿命定之数?怕自己再不能继续希望与失望之间的踯躅?

他啪一下翻过稿件,翻到初审表上填得一清二楚的地址和姓名。一个从不认识,又很熟悉的名字,一个本地区临河带水的小镇。

他看一下手表,还来得及赶长途班车。他猛地站起,摆下满桌纸片,冲到门外,打开自行车锁奋力朝车站踩去。

就是她!就是这个坦率的女人,这个像玉镯一样淡青色的女人。她的文字也许是半个琼瑶加半个席慕蓉,这种纯情不正是他需要的?这种轻盈不正是可以与他过分紧张的思辨互补?这种清淡不正平衡了他着力过重的句式?

他到达时,已是暮色沉沉。细雨若有似无地飘着,青石板的街道似湿非湿——那么熟悉,他对自己说。他来得对,就是这个地方,他将会见的神秘女人,与他一起投入生命之火中,一起死于非命。

那女人的地址不难找,他发现是个临街的旅馆。一切都很自然。他朝里走,绕过清幽的竹丛,左手第二间,是他应该订下的房间。

他走到门口,门当然是打开的,挂着竹帘。

他果然听见了,听见一个女人轻微的喘息,在竹帘后,完成最后的诱惑,等着他一个脚步,一个动作,撩开竹帘。

他屏住气,走向希望润湿的眼睛。

就在这时,他听见屋内一个男人沉重的呼吸声,椅子拖动的吱嘎声,然后带出一个女人呢呢喃喃的低语。

他的手停在半空,微笑在脸上凝住——明显这屋里已有两个人,明显两个人在做亲热的事,或许是很亲热的事,或许她的嘴唇和身体,已得到期待的压挤……

他感到全身的血,像冲进峡湾的巨潮,呼啸着向上猛蹿起来,抽打他的头脑,迫使他晕倒。

好一阵,他才镇定住。他对自己说:有什么地方错了。别慌,只是一个布局上的小错误。他从门帘前退开,转身走回旅馆门口。门房里坐着一个男人,在埋头拨算盘。

他问这是不是某某旅店,那男人略抬头,说就是。

他问七号房间住的是谁?

那男人抬起头,惊异地望着他。“您是公安局的?”

“不是。我来看朋友,他说住在七号。”

那男人不太信任地打量他。“您有事我代您去叫,您请坐。跟他说您是哪单位的?”

他拿出他的证件。“我是作家协会的。”

“噢对了,七号住了一个省里来的作家。”

他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他禁不住问:“那么房间里怎么有个女的?”

那男人看着他,不说话。他也瞪着眼看这个形容猥琐的男人,这个人正在顺手砸碎他用几年心血雕成的艺术品。

“我们是承包旅馆,”矮男人硬在脸上逼出一个笑容,“小店坚决实行五讲四美打击资产阶级歪风邪气提倡社会主义高尚道德。”他顿了一下,“小店另有服务员一名,负责整理房间。”

“噢。”他说。他想问这名服务员是否年近三十,修长身材,面目依然姣好,左手腕上有个青玉镯?

他还想问这个女人是否嗜读小说,自己还动动笔?

他甚至想恶毒地抛出一个问题:这女服务员是否常在天黑后去给男客打扫房间?

但他什么也没说。走出旅馆,回到杳无人迹的青石板街道中,回到细雨里。他想,或许应当重写开局,用第三人称式叙述,旁观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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