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初期,莫言写了一个中篇小说,《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作品的梗概是,被乡间的朋友们称为“骡子”的吕乐之,从农村走向城市,带着童年的生活记忆和乡村音乐的旋律登上歌坛,以乡村的清新质朴、雄健粗犷,给歌坛带来新的气象,一举成名,大红大紫,赢得了世俗社会所追求的一切。在名声、金钱和女人的旋涡中打转,可谓是功成名就,志得意满。可是,风水轮流转,好景不长在,他以创新的姿态闯入歌坛,现在,那造就了他成功的东西,反过来压迫他追逐他——他以创新而成名,人们在熟悉了他以后,就不再满足和陶醉,而是强求他继续出新,玩出新的花样。在强大的压力下,吕乐之几乎是走投无路,黔驴技穷,又不甘引退,只好出奇制胜,悄悄回到乡间自阉,以求获得新的音色,创造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的新唱法(这或许是吕乐之的误断,早先的意大利歌剧,没有女演员,就是将男童阉割以后,让他们唱女声的),创造“抚摸灵魂的音乐”。这种奇想,当然是来自莫言的大脑,不过,这比《红高粱》中的活剥人皮还要惨烈的情节,他怎么会写得出来?
80年代中期,莫言以《透明的红萝卜》一举成名。在那个轰轰烈烈的向文学大进军的年代,莫言可以说是恰逢其时,作品中将我们见过多少次的乡村少年超过其体能的劳动和毫不起眼的一个萝卜,描绘得活灵活现,玲珑璀璨,传神传情,传奇传文,沉默无言的“黑孩”,一下子抓住了我们的心。此后,《枯河》《球状闪电》《金发婴儿》《红高粱》等喷涌而出,证明了莫言的创作实力,使他一下子跻身于最有影响的作家之列,《红高粱》从小说到电影,成就了张艺谋,也进一步扩大了莫言的知名度。马尔克斯和福克纳营造马孔多小镇和“小小的一方邮票”的启迪,靠近渤海、好奇而善于幻想的齐地文化的熏陶,将近二十年乡村生活的艰辛磨砺,以及刻苦自修所取得的文化修养,使得莫言出手不凡,引领新潮。他是以创新而出众的,而且起点很高,这表明他的成熟,却也为他后来的继续创作留下了很大的难题。就像一个歌手,起的调子高了,接下来该怎么唱,就成了严峻的考验,他还能不能实现自我超越呢?
印证我的这一论点的,是莫言自己为长江文艺出版社的《跨世纪文丛》所选的小说集《金发婴儿》,这个集子所收的都是我们前面所列举的《红高粱》等作品,在《红高粱》之后则只收入《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尽管他在八九十年代之交的创作量仍然不小,却自觉不如前一阶段的作品那样扎实。同期的长篇小说《酒国》,在国外影响不错,美国和日本的学者都给予很高评价,但是,也许是读作品的角度不同,它在国内似乎没有引起什么反响。莫言的心情,在这样的情况下显然不会太好。吕乐之的那种为创新所迫,铤而走险的方式,固然是纸上的游戏,却印证着作家自己的内心烦恼。
好在,莫言没有一蹶不振,他很快就摆脱了这种内在和外在的双重压力,自我解脱了。80年代文学创新的激流奔腾,成就了一批人,却也耽误了一批人,让他们一味地以创新为务,唯新是趋,终于因为无法找到和掀起最新的新潮而偃旗息鼓,稍纵即逝。
莫言的自我调整是比较快的,一方面,他出版了中短篇小说新作集《白棉花》,虽然在90年代初期的文化氛围中,它未能引起大的反响,但是,这是莫言90年代创作的一个良好的开端;另一方面,他开始“触电”,写了《情满青楼》等电视文学剧本——时下有一种说法,说写电影电视剧本,把许多作家写坏了,使他们无法再回到文学本身的精微文字上来。这种说法似是而非,写影视剧本,开拓了作家的思路,使他手中添加了新的兵器,熟悉了新的领域,这只会给作家以新的启示和灵感,艺多不压身,所谓“触电”败坏了文笔,只是没有出息的借口。不再刻意于创新,不再用每篇必出新招的要求苛求自己,用一种平常心对待写作,这是一个好的兆头。
如果说,《白棉花》又回到了莫言所熟悉的乡村生活和童年记忆的路子上,那么,《丰乳肥臀》则是他心灵和情感的又一次迸发和燃烧。据我的记忆,在此前的作品中,莫言并没有对母亲的形象进行过深刻的描绘,不知是情感的遮蔽,还是艺术的困惑,使他难以下笔。是母亲的去世激发了他的情感和记忆,刺激了他的写作欲望,在短短的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挥笔写下了对于母亲的悼念和深情。
感情的真切,为作品提供了坚实的基础,艺术想象的灵动,营造了瑰丽多姿的文学世界。尽管说,《丰乳肥臀》问世以后曾经遭受过指责并给莫言的命运带来波折,但是,今天重新解读它,却仍然能够感受到作家那颗拳拳的心。
首先从书名说起。在今人眼中,丰乳肥臀是表示女性的性感特征,是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能听取作家自己的解释,相信莫言对于这一词语的还原能力?丰乳肥臀,在生活经验和民间话语中,是生殖力旺盛的外部特征,是多子多福的好兆头,莫言所举证的,出土的非洲古代女体塑像,其身体的夸张和变形,将这一点表达得淋漓尽致。只是由于时势变迁和当下人们欲望的空前膨胀.(以“伟哥”风行于世界为例),使它蒙上了邪恶的色彩,为什么要由此殃及莫言和他的作品呢?
更重要的是作品中浓墨重彩地对母亲形象的描绘。“母亲心情舒畅,脸上呈现着圣母般的,也是观音菩萨般的慈祥,姐姐们围绕着母亲的莲座,听她讲述高密东北乡的故事。”将中国的观世音菩萨和西方的圣母叠加在一起,这是对母亲最高的礼赞了。作品中的母亲,让我们想到《百年孤独》中那个生命力顽强、为子子孙孙遮风避雨的老祖母,但是,在自抗日战争以来的中国现实的大环境下,母亲又确实具有中国特色。
命运多舛的她,因为只生女不生男,一连生了七个女儿,在家庭中的地位每况愈下。以致她再次临产的时候,丈夫宁愿去关照即将生小驹的母驴而弃她于不顾,在她和驴子都难产、需要请人帮助的时候,家里人又是以先驴后人的顺序来对待她。就是这样一个卑微的女人,却不得不承担起沉重的使命,要独自抚养包括新出生的孪生姐弟金童玉女在内的九个孩子,而且,在后来的演化中,她又先后收留了一群外孙和外孙女们,继续哺育新的生命。高密东北乡的土地上,各种势力如同走马灯一样地轮转,既有在日本人进攻之时的顽强抗争、联手作战,也有相互拆台、相互暗算,上官家那些长大成人的女儿们,先后与各个方面的头面人物结成婚姻,不由自主地卷入仇杀的旋涡中,敌友情仇之间斗争不已,甚至殃及她们的子女。是的,濒临渤海的胶东半岛,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八路军、国民党和日军、伪军之间的拉锯战,格外惨烈。这样的情形,在峻青《黎明的河边》和《马石山上》、冯德英的《苦菜花》《迎春花》和张炜的《古船》中都有生动的描写,可以与《丰乳肥臀》中惨烈血腥的场面相互证明。也许,正是因为历史的残酷,才激起了作家们对人性和母亲的咏赞,博大的母爱才格外动人。在《苦菜花》中,就出现过母亲代替参加了革命工作的娟子抚养年幼的外孙女的情节;在张炜的作品中,我们也不难感悟到作家悲天悯人的情怀。在莫言笔下,则是基于不可抗拒的死亡而产生的对于生命的崇拜,因为崇拜生命,所以歌颂孕育生命、哺育生命、护佑生命的母亲。是历史的风霜使她变得坚强刚毅,“我变了,也没变。这十几年里,上官家的人像韭菜一样,一茬茬地死,一茬茬地发,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难,越难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挣扎着活。我要看到我的后代儿孙浮上水来那一天,你们都要给我争气!”这是掷地有声的“母亲宣言”。
母亲一直是身体力行地为了子孙后代而活着的,比起她拼着性命去救护那些年幼的孩子来,作品中的这样一个细节或许更加感人。在饿殍遍野的大饥荒年代,母亲给生产队磨豌豆的时候,把豌豆吞到肚子里,回到家中又尽量地呕吐出来,这些混杂着母亲的胃液和血丝以及迫不得已的“偷窃”所产生的心灵自责的豌豆,成了家中孩子们的“救命粮”。而且,母亲的爱,不仅是给自己的孩子们的,动乱年月里,母亲和金童正在被红卫兵押着游街示众,遇到一个乡亲要投水自尽,母亲不顾自己尚且在危难之中,冲出了游街的队伍,怒斥那些袖手旁观看热闹的人们,向濒危的乡亲伸出援助之手。她毫不顾及自己的处境,也不计较这乡亲不久前曾经凌辱过她,这样的举止,岂是轻易就可以做出的?因此,母亲去世的场景,才写得那样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