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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流云尼玛番外:雪山神说(5)

“我听见你的笛声,就来了。”多咄跑得太狠,到了她的面前,插着腰大口喘气,半天才笑嘻嘻地回话。

“可是……可是……”流云尼玛罕有地不知所措,四下里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你是在找西亚尔吗?”多咄问。

“我……”流云尼玛觉得自己的脸像火烧一样红,仿佛最隐秘的心事被窥探到了,便有点生气:“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多咄不说话,一味嘿嘿笑,笑得流云尼玛疑心突起,越发要四处张望,“你……是不是遇见谁了?”

“你别急呀!”多咄兴奋地双目闪亮,“你早就知道对不对?西亚尔,他已经从念青唐古拉那里回来了。”

“你已经见过他了?”流云尼玛果然没有太多惊讶,目光越过多咄看向远处,旋即一丝难以掩饰的甜蜜笑容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

多咄回头,果然看见夜色中,那个身披着月光的年轻人,含笑抱胸站在不远处,长发束在脑后,迤地袍角随着夜风轻轻飞扬。

“西亚尔!”多咄大声叫他,又回过头来对流云尼玛说:“今天白天西亚尔神就出现了,一开始我还不知道是他,后来我跟着他跑进雪山,他还拿我取笑……”少年因为兴奋而语无伦次的话说到一般嘎然而止。他发现无论是自己面前的流云尼玛,还是身后的西亚尔,谁都没有听他说话。

流云尼玛的目光莹润,光华夺目,脸上掩不住的美丽笑容,如同盛开在暗夜雪山之巅的雪莲,只对一个人绽放。他们的目光一经接触,便紧紧纠缠在一起,再也无法放开对方。多咄不由自主侧过身,仿佛会怕被他们火热的视线灼伤。

虽然是在黑暗中,西亚尔的笑容却奇特的耀眼,他气定神闲向流云尼玛伸出手来,作出等待的姿势。

多咄连连后退,眼看着流云尼玛脚不沾尘地走向西亚尔,投入他的怀抱,心头突然传来钝痛,让他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胸中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也让他赫然明白了之前提起西亚尔时,流云尼玛唇边神秘的笑容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一步步后退,仿佛是要逃离这个尘世,十四岁的少年,初尝人世间的无奈,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一味地想,如果不是真的就好了,那样就好了。

那样的痛楚悠远绵长,延续到了千年之后,那个叫做裴显的青年身上,“西亚尔,西亚尔,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痛?”他忽然呼吸困难,跌坐在雪地上,向不远处那个被放逐的神祗伸出求援的手。

西亚尔垂目看着他,眼波不兴,那神情就像所有庙宇中俯视红尘的佛祖。裴显悚然心惊,愣愣看着他陌生的表情,伸出去的手无力地垂下。当年的天神之子因为沾染了红尘而引出一段流转千年的眷恋,而如今,他却将自己隔绝在了红尘之外,冷眼旁观的样子。“西亚尔?”这究竟是不是记忆中,多咄熟悉的那个西亚尔?

西亚尔忽然长身而起,走到他面前,手掌抵住裴显的心口,侧头感受他的心跳,淡淡的讥讽的微笑在唇边若隐若现。不知为什么,这个简单的动作竟然让裴显脸色大变,冰冷黑暗的记忆仿佛堤坝后面的洪水,不断冲击着记忆闸门,随时都要宣泄而出,却一时间被阻隔在很深的地方,无法探知真相。

西亚尔凝视他的眼睛,语声轻柔:“知道为什么你会心痛吗?”他做出一个掏心的手势:“因为你本来就没有心。”

西亚尔行走在雪山之巅,眺望遥远不可知的天边,任狂风撩乱他的头发,卓然而立,与风雪为伴,常人甚至无法立足的地方,悠然自得。裴显看着他的背影,努力开动自己因为稀薄空气而有些不够用的脑筋,想要想明白刚才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思绪却似乎完全不受控制,只围绕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天神之子打转。

裴显看着风雪在西亚尔的鬓边凝出冰花,就忍不住好笑,西亚而本来就是雪山之神,无论是当惹雍湖畔的达尔果山,还是双湖无人区大雪山,对他来说,有什么区别呢?别人眼中的恶魔之境,正是他的家园。究竟是谁,想出把他流放在这里这样的主意?

仿佛感受到他心中疑问,西亚尔突然回过头来,凝视他的眼睛中精光绽放,令裴显无端感到一阵眩晕。这样略带狡黠的神采飞扬,他一点都不陌生。那时候……

那时候,依依不舍送走了流云尼玛,西亚尔转身向远处而去,多咄倔强地跟在他身后,不肯离去。西亚尔也不回头,任由他跟着自己,不疾不徐地穿过湖畔广大的草场,直到远远离开了喇尔扎措的范围,才停下来,微笑着对多咄说:“离家很远了,你该回家了。”

“我……我不走。”多咄被他精湛的眼睛盯得不自在,却仍然鼓起勇气大声说:“我再也不会离开你的身边,我是你的神侍!”

“哦?”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西亚尔终于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这个少年身上。“你就是那个据说能看见除了我之外所有的神的人吗?”

谁对他说的?这么高的评价让多咄忍不住脸红,嗫喏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说:“我……我不知道能不能看的见别的神,我只见过你和贡觉玛女神。”

“嗯……”西亚尔似乎并不在意他回答了什么,只是依着自己的思路问下去:“你去过贡觉玛的宫殿吧?并不是人人都能到那里去的,即使是贡觉玛自己的神侍,这么多年,也只有流云尼玛一个人呢。”他拍拍多咄的头顶:“你不错,很难得。”

多咄兴奋得耳朵都红了,满眼盼望地仰头看着西亚尔:“那么……”

“不行……”不等他说下去,西亚尔就打断他,“我要去的地方太高太远,你去不到,”像是不忍心看他失望的样子,又说:“你已经看见我了,并且跟我到了这里,这是任何人都到不了的地方,已经很厉害了。”

多咄回头,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已经置身在了一处空茫没有边界的地方,周围一片白茫茫的,像是云雾缭绕在脚边。“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去往天界的必经之所,凡人到这里也就是极限了。”西亚尔抬头向上望去,“那上面就是天界,是我们兄妹九人的故乡。”

多咄想起来,当初贡觉玛就曾经满是向往地说起过他们的故乡,于是问道:“可是好像贡觉玛她不能回到天界?”

“即使是天神之子,也不能随意往来于天地之间,只除了我,”西亚尔的语气流露出不经意的傲气,“因为我是敦巴辛绕祖师的弟子,所以我可以……”

说这个话的时候,多咄觉得他的身上散发出一众令人不可正视的光芒,漫天苍茫的白云,都似乎被这光芒染做了七彩,他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满心惶恐,那是一种对于神的敬畏,只有在亲眼看见所谓的神迹的时候,才会从心底深处产生的感情。这种敬畏会让人不由自主低下头去,顶礼膜拜。

西亚尔再次挥手,“你回去吧。不要跟来了……”

“可是,我怎么样才能找到你?”想起之前十几年的委屈,多咄患得患失,尽最后的努力想要保住一丝保障。

西亚尔似乎能够了解他的心情,点点头,不假思索地说:“你可以去找流云尼玛,有任何需求,她都会帮你的。”

忽地一阵风起,迷雾消散,西亚尔消失在云层的深处。多咄仿佛瞬间从半空跌落,重重地摔在草地上。“西亚尔……西亚尔……”他一跃而起,大声呼唤,然而四野茫茫,只有成群的野羚羊站在不远处,警惕地盯着他看。

天色已经渐暗,很远的地方,喇尔扎措的方向隐约有灯光闪烁。多咄独立在那里,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尘世的灯火,玷污了西亚尔那从天界带来的光芒。尤其是……尤其是当他提起流云尼玛的时候,那种感觉愈加强烈。

多咄突然有些愤怒,西亚尔是神,是身披天界光芒降临人世的神,高于普通的神;而流云尼玛是人,即使她得到了天神的赐福,也不过是一介凡人而已。他们两个怎么能在一起呢?神就应该高高在上。

“是呀,神和人,怎么能在一起呢?”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惊了多咄一跳,他连忙环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一定是幻听,他安慰自己,却始终心中难安,不由得就想起当初西亚尔化身雄鹰,对他的捉弄。

一想起这个,越发觉得不开心,他郁郁往回走,浅浅的月色在他脚边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看着忽然觉得从没有过的孤独寂寞,只觉天地无限,却没有他可以倾吐心情的对象。

正在自哀自怜的时候,身后一串脚步声赶上来,他转过身,一个蓝袍中年人不知何时跟在他身后,双手拢在袖中,微笑着看他。

多咄见他衣着打扮都与喇尔扎措人有很大不同,腰间系着玛瑙宝石镶嵌的腰带,下面还缀有从大唐来的丝绸绣花精美荷包,气派举止竟然比头人还多了几分雍容贵气,不敢怠慢,连忙垂手过膝,毕恭毕敬地问道:“客人是从哪里来?”

那中年人对他的态度似乎十分满意,点点头:“果然有点眼色,难怪比别人多了点天赋。我从拉萨来。”他看着多咄笑,“你是喇尔扎措的人吧?你们头人在哪里?”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说这人是从遥远的拉萨来,多咄还是吓了一跳,对他来说,那是一个比天边还要遥不可及的地方。也许因为太遥远,反倒没有直观感受,只是更加恭敬地回话:“头人在寨子里,小人愿意为远来的客人带路。”

“带路倒不必,”客人上下打量他,状似不经心地问道:“你们族里,是不是有个叫流云尼玛的姑娘?”

“流云尼玛是我们头人的女儿,是喇尔扎措的明珠,客人远在拉萨,也听说过她?”多咄与有荣焉。

“当然了,”客人意味深长地笑着,“大名鼎鼎的流云尼玛,很快只怕全吐蕃的人都会听说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多咄听见他这么说,突然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在他心目中,流云尼玛是属于喇尔扎措的,对她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占有感,即使是西亚尔也会让他觉得受到了侵犯,何况这个人说的,是让全吐蕃的人知道,那仿佛就代表着要跟全吐蕃争夺流云尼玛。

客人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说:“你放心,流云尼玛不会被抢走,她只会为你们喇尔扎措带来无尽的荣光。”

“真的吗?”无尽的荣光,即使多咄年纪小,也听得出这后面巨大的诱惑。他想起来流云尼玛对他说起过的拉尔扎措的过去,找回过去的荣光,是他从小就听族里老人们说的话,如果有人能做到的话,除了流云尼玛,他自己也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当然,”客人看出多咄心动,趁机问道:“听说流云尼玛是你们的神侍?能见到贡觉玛?她只能见到贡觉玛吗?别的神呢?”

“怎么?”多咄虽然被他说的心痒,却还是保持着警觉,“你问这个干吗?”

“你不是希望流云尼玛能给你们的部族带来荣光吗?可是她做到吗?她有这个能力吗?”

“当然有!”到底少年气盛,经不起激,多咄抢着说:“流云尼玛是得到天神赐福的人,她不止能见到贡觉玛,还能见到西亚尔。”

“哦?西亚尔?那可是诸神中的骄子,他独得天宠,性情高傲,很少与凡人来往,即使是他的神侍也很少见到他。你要说流云尼玛见到达尔果别的神,我还信,说能见到西亚尔,”客人摇摇头,“我不信。”

“我说的是真话,”多咄大声说:“西亚尔对别人怎么样我不敢说,但是他对流云尼玛特别好,特别特别好。”

“特别好?”陌生人盯着他,“你怎么证明?”

“我……”多咄噎了一下,对是否要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非常犹豫。

“不能证明,就不要随便说话,小孩。”

那人笑容讽刺,让多咄一下子就想起来每次祭祀的时候,其他神侍传达神喻准备祭品的时候,看着一无所知的他时,毫不遮掩的轻蔑。那些人,也总是这样讥讽地笑话他,他脑子一热,冲口道:“我当然能证明!就在刚才,流云尼玛还和西亚尔见面,就在那里……”他指向雪山脚下,“西亚尔是专门回来看望流云尼玛的,,他们……”话一出口,他就后悔,愣愣张大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他们是恋人?”客人替他接上,丝毫不见惊讶,只是皱着眉头,颇不赞同地说:“神和人,怎么能在一起呢?”

“你……”多咄瞪大眼,这话听着那么熟悉,就是不久前不知道谁在他耳边说过的,一字不差,“你……你究竟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客人笑笑,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你回去给流云尼玛带个话,就说神有神的戒律,凡人不要妄想与神有牵连,西亚尔不是她能配得上的。”

一边说着,声音渐远,多咄眼看着他的身体渐渐淡去,就好像一滴牛奶滴在了清水里,逐渐化去。忽然一道闪电从心头划过,他恍然大悟:“念青唐古拉,你是念青唐古拉!”

“没错,念青唐古拉。”西亚尔点点头,一丝恨意从眼中闪过,平和的面容在那一瞬间因为不和谐的恨意而显得有些狰狞。

裴显没来由觉得一阵寒意掠过,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风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掀乱两个人的头发,西亚尔抬起头,从凌乱的发丝中间,望进苍穹深处。裴显顺着他的目光看上去,高原独有的深湛蓝天,天色由浅至深,逐渐向大气层的外缘渗透,在极深极深的地方,似乎隐藏着巨大不为人知的秘密。

裴显突发奇想,莫非,在重霄之上,真的有一个天界?

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他当然知道太阳系的构造,地球之外,是太空。然而,眼前这个来自远古的神祗,这个自称是天神之子的人,又是从哪里来的?也许,在物理空间之外,存在着一个被称作天界的地方,那里,是诸神的故乡。

他望着西亚尔的侧脸发怔,不期然脑中又一次闪过多咄记忆中那个满脸怅惘遥望故乡的贡觉玛的模样来。

念青唐古拉说,神有神的戒律,西亚尔与流云尼玛相爱,难道无法得到天神的祝福?

西亚尔再次将目光投向他的时候,眼神中的愤郁已经隐去,面容平静得一如神庙中千年不变的雕像。

“西亚尔,你们得不到天神的祝福吧?”问题冲口而出之后,裴显才发现自己的胆子其实不算小。因为对方的表情倏然间变了好几番。

因为这造次的问题而愕然,继而是被戳到痛处的脑羞成怒,西亚儿眼中精光闪动,目光凌厉得让裴显几乎要拔脚逃开,然而不等他有所动作,深痛地悔恨便如同乌云一样遮住了他身上一切得光芒。

悔恨。裴显清楚读出这样情绪的同时,心中一凉。

西亚尔牵动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冷笑,“你知道神跟人的区别是什么吗?”不等裴显回答径自说下去:“那就是神的一切自私行为都会被冠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冠冕堂皇的理由?”裴显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西亚尔目光冷峻,“比如说,天命。”

“天命!”这两个字说出口的刹那,风云流动,天色骤暗,一道闪电随着惊天动地的霹雳声,落在不远处的雪峰上。裴显吓得连连后退,抬头望过去,只见原本鹰嘴形状的山峰突然崩坍,巨大的雪块四下迸散,隐隐雷鸣的声音在重重山峦中间往复回荡。

雪霄飞散在空气里,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楚,夹杂着雪尘的空气让裴显呼吸都有些困难。他弯下腰,大声咳嗽。

“雪崩了。”西亚尔面无表情地说。那一年,他愤而离开当惹雍,临走前弄塌了自己的山峰。之后漫长没有尽头的岁月里,每当心情积郁无法排遣的时候,他总会发泄在大大小小的雪峰上。双湖之所以成为恶魔之境,雪崩地震连年不断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他,则是见怪不怪了。

“要见见她吗?”西亚尔问,对裴显的痛苦视而不见。

“见谁?”喘息稍定,裴显随口反问,然后立即知道自己问题的愚蠢。在这里,现实与迷幻交界的世界里,除了西亚尔,还能有谁?“流云尼玛?”

一丝迷茫从西亚尔的眼底闪过,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旋即像是立定了心意,他纠正裴显:“是流云的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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