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些话,连索杰大师在内,也是第一次听见。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她的所指。无夏欲再问,却被早喻是制止:“别逼她了,她承受不了的。”
吉玛蜷缩在角落里,双手环胸,弯着腰,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流云尼玛的惩罚,流云尼玛的惩罚。”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去。
无夏忍不住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会是西亚尔的惩罚,一会又是流云尼玛的惩罚。这梦呓一般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边巴,你怎么看?”
边巴开着车,并不回头,只说:“你问问早喻。”
无夏怔了一下,扭头看着早喻,“早喻,你明白吗?”
早喻抬起眼,满是悲愤无奈,道:“这还不明白吗?西亚尔要为流云尼玛报仇,要将她所受的惩罚加诸在那些侮辱她的人身上。”
无夏一想,也明白了。“流云尼玛所受的是什么样的惩罚?为什么吉玛阿妈怕成了这样?索杰大师,你知道吗?”
索杰大师苦笑摇头,“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族中的老人提起过,根本,就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无夏又问早喻:“早喻,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
“那为什么你看起来那么伤心,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早喻不知为什么,突然烦躁起来:“贡觉玛之歌有最神奇的功效,昨天吉玛那个样子,一戴上贡觉玛之歌立刻就平复下来。你看她现在,提起流云尼玛的惩罚,即使贡觉玛之歌也不能让她脱离恐惧,你倒说说,流云尼玛受的是什么样的惩罚。”
无夏不再说话,整个车厢里陷入一片寂静中。
早喻别过头不去看任何人。她心头有说不出的压郁烦闷,无比沉重。究竟为什么,她也说不清,只觉这一路追查下去,等待他们的是宿命的结局。她忽然有些后悔,不该抛下一切,跑到这里来追寻一个远古的传说,此刻,车上每一个人的命运,似乎都牵在了千余年前的那个流云尼玛身上。
从那曲到文部,并不太远,边巴一如既往地风驰电掣,却十分沉默。无夏几次想与他搭话,他都淡淡的,无夏见没趣,便也沉默下来。
当惹雍错位于文部乡西北,放眼望去,波光粼粼,澄澈清净,倒映着湖边的达尔果雪山七座山峰,和蓝天上缕缕流云。有朝圣者行着五体投地的大礼,绕湖而行。湖畔堆放着一个个玛尼堆,经幡在风中飞扬。空气中充满了雪山凛冽的清新,达尔果七座山峰绵绵相连,肩并着肩,手牵着手,浑身颤抖着,浑然一体,气韵天成。
边巴在湖畔停下车,早喻无夏依次下车,经过无数奇幻的变故,终于来到了神秘的当惹雍湖,两人心中都有莫名的激动。
早喻站在湖边的草原上,环顾四周,那股奇妙的熟悉感再一次袭来。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湛蓝澄明的湖水,巍峨挺立的雪山,就连湖边的枯柳也象是无数次在梦中见过。她甚至隐约听见了青稞收割时族人们的歌声,闻到了祭祀山神湖神时,青稞酒的飘香。平生中,早喻从没有这样肯定过自己是曾经属于这里的。
无夏的感觉却与早喻不太一样。这一切对她来说也是熟悉的,可那熟悉中却又带着些生疏。除了那一汪湖水,其他的一景一物都令她莫名的不安。一路上对喇尔扎措的期盼,在这里却突然消失了。这里静谥的天空,慵懒的浮云,衰黄的草场,都似乎从她的记忆深处搜刮着什么。
边巴来到两人身边,道:“这里就是喇尔扎措人世代定居的当惹雍了。喇尔扎措族现有人口八千余人,散居在湖畔一周,也有些人家住在达尔果山里,不过不多,不足百户。这当惹雍湖里出产一种银白色透明的小鱼,是此地特产,许多族人捕了到那曲去卖。”他用手指指当惹雍,“这湖水滋养了喇尔扎措,这里的青稞长的最好,水草也丰美,连柳树也可以长成才。所以喇尔扎措族人一致认为当惹雍女神贡觉玛是他们的保护神。”
这时已有族人看见了他们,陆续过来,见索杰大师带着吉玛从车里出来,都露出欢喜的神色,。索杰大师指着早喻和无夏说道:“他们都有可能是冬日先知。”
那些人一听,又惊又喜,立即就有人将洁白的哈达挂在两人的脖子上。
他说的是喇尔扎措的土语,可早喻无夏都听明白了。无夏扬声问道:“你真的认为我们是冬日先知吗?”
索杰大师微笑地指了指吉玛手腕上的手链,“是贡觉玛之歌引领你们回到这里,贡觉玛是最清楚的,问过贡觉玛,就知道了。”
“贡觉玛?你能见到贡觉玛?能和贡觉玛交流?”无夏的好奇心又起。
索杰大师笑眯眯地摇摇头:“不是我见贡觉玛,是你们见。”
“我们?”
“昨夜边巴对我说,他认为你们就是冬日先知。早喻是先知,无夏就是冬日,这我以前从没想过。喇尔扎措族上下一千余年,寻寻觅觅的冬日先知,竟然是两个人?可为什么不能呢?贡觉玛从没说过冬日先知就是一个人呀。那么多年了,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寻找,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这次有了发现,为什么不试一试呢?至少是一线希望呀。血色尽褪:“流云尼玛的惩罚。”
“可是要见贡觉玛,我们该怎么做?”
“月亮每年要在达尔果山山顶停留三天,每当这个时候,贡觉玛都会在湖心接引使者。”
“湖心?”
索杰大师屈指算了算,奇道:“莫非真是贡觉玛的安排?这么巧,今夜就是月亮升过达尔果山的日子。”
“今夜?”早喻突然兴奋起来,她看了看天色,“那是什么时候?”
边巴看看表,“再过四个小时天黑。”
无夏过来,握住早喻的手,她五指沁凉,手心有汗。早喻知道她心中紧张,拍拍她的手背,轻声道:“终于到了。”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
无夏惊异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看起来兴奋异常。
索杰大师过来说:“先到我的家里休息一下吧。”
早喻忽然伸了个懒腰,“昨夜没睡好,真是倦了。阿爸,我想睡一会。”
众人闻言均是一怔,呆呆望着她,这实在不像平日那个稳重沉着的早喻。早喻却丝毫不觉,继续道:“晚饭也不想吃了,让他们给我端一碗酥油茶来就好。”
索杰大师不动声色:“天凉了,还是回屋睡吧。”
“不嘛,”早喻跺跺脚,“人家就喜欢睡在这棵老柳树下。”
无夏见她如此,又惊又怕,刚想上前去唤醒她,就被边巴拉住。
“边巴,早喻她这是怎么了?”
早喻听见无夏的声音,转过头来,看着她笑:“无夏,你也陪我在这里待会吧。让他们去说正经事。你看,这多美呀,来吧。”
无夏挣开边巴的手,到早喻跟前,细细打量她,只见她脸上带着微笑,眼睛微眯着,扬着脸,让风吹在她脸上,将鬓角的发丝轻轻吹起。
“无夏,你跟不跟我来?”她娇嗔着。
无夏手足无措,求助地看向边巴,边巴点点头。无夏强自镇静,满脸惊怖,道:“在这里会着凉的。”
早喻甩甩头,“我不理。”说着,竟向不远处湖边跑去。
无夏连唤了好几声,见她不理,无奈,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边巴想了想,道:“无夏,你就跟她一块去吧,我看这事情有蹊跷。”
无夏追着早喻来到湖边一棵老柳树旁,看见早喻正在折一枝柳条,见到她去,笑道:“你看这柳枝,虽说看起来叶子已经全落了,枯了,可仍然有韧性,生命还在里边。”
无夏看着她递过来的柳枝,道:“既然还有生命,为什么还要把它折下来呢?”
早喻一怔,偏头想了半天,“为什么呢?”
无夏上前拉住早喻:“到底是怎么回事?”
早喻打这哈欠,说:“我好困,这里这么美,就在这睡一会吧。”
无夏刚想劝她,却觉一阵睡意袭来,眼皮止不住的向下沉,也打了一个哈欠,道:“那就睡一会吧。”
朦胧间,只见影影绰绰有许多人,在眼前晃。天已经黑了,人人手里都有一枝火把,将湖畔照的耀如白昼。
有人弯下腰,火把晃着她的眼,看不清面孔。
有人说:“小姐,公主来到文部了。”
她一惊,“谁?”
“右丞相桑杰扎措大人和金城公主,他们已经到喇尔扎措了。赞普迟两日,也要来。”
她“腾”地站起来,“他们?他们怎么会来?”她诚惶诚恐,又满心疑惑:“我从桑杰扎措那里逃出来,才一个月,他们就已经知道我回了喇尔扎措?”
那个人垂着腰,不敢出声。
忽然间,她明白了。蓦地仰起头,一双灿若寒星的眸子在火把的映衬下,冷峻绝望,“是老族长说的?”
那个人唯唯诺诺道:“老族长说小姐不能体会喇尔扎措复兴的大计,他很失望。他说现在不是闹意气的时候,有什么事情应该好好商量,莫辜负了赞普与公主的厚爱才对。”
她不怒反笑,道:“是我闹意气?”
那人不敢接话,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道:“流云,我知道你心中有委屈,可是为了咱们吐蕃的安宁,也不该意气用事呀。现在我替赞普给你陪个不是,咱们大家有什么话好好商量吧。”
火把向两边移动,留出一条路来,一个盛装丽人在十几个护卫的簇拥下,缓缓过来。
她连忙躬身行礼,“公主殿下,流云是有罪的人,怎么受的起您这话。只是桑杰大人和赞普要知道西亚尔的下落,别说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了,西亚尔他为了我受到念青唐古拉的追杀,我也不能说。可他们拿喇尔扎措数千口人的性命逼我说,我却别无选择了。”
“所以你就选择逃?”金城公主向前一步:“你以为逃就能逃过吗?”她指了指流云尼玛的手腕:“这魔石还在你的手上带着,你说不知道西亚尔的下落,谁能相信?”
流云尼玛苦笑,“我倒也想知道他在哪里,我现在只希望天神赐给我一双翅膀,无论他在哪里,我都能立刻飞到他的身边。”
金城公主皱着眉,未及开口,有人插言道:“他是天神也难容的恶魔,念青唐古拉已经下了令,无论是谁,只要找出西亚尔,他就会得到高原所有神的庀佑,而知情不报者,会遭天遣!”流云尼玛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武官服饰的桑杰扎措。她一怔,扭过脸去,不与他对视。
金城公主又温言道:“流云,你是明白人,无所谓为这么一个人神共愤的恶魔承担恶果。”
流云尼玛闭上眼,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桑杰扎措冷笑:“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我说你与他有私,还不承认?”
流云尼玛忽觉无限疲惫,低声对桑杰扎措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赞普和公主的厚爱。可是,事已至此,我真的无能为力。你若……还念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就别在追究。我欠你的,定当还你。”
桑杰扎措冷笑连连,“夫妻情份?也还知道有这四个字?”
流云尼玛脸色渐渐泛白。
桑杰扎措继续说:“我倒是想把你当作我的妻子呢,吉玛似是仍受到多年梦寐侵扰,可你有是怎样对我的?你不帮我也就算了,你却勾结外人处处跟我作对。念青唐古拉要抓西亚尔,你隐匿不说;赞普要我推行佛教,你全力阻拦。你为了一个西亚尔,不惜跟众神作对,与念青唐古拉为敌,陷我于不义。你说我不顾夫妻情份,可你看看你的所作所为,有何曾顾惜一点我们的情分。”
他越说越气,上前一步,捉住流云尼玛的双肩,切齿道:“你自己摸着良心想一想,成婚这一年来,我何时不是对你呵护倍至?你纵然再受公主宠爱,也只是一名侍女。是我娶了你,我给你富贵,给你地位,让你成为一名贵妇人。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又是如何回报我的?”
流云尼玛被他握得双肩生痛,却咬牙忍住,冷冷望进他的眼睛:“你娶我是为了争取我祖父的旧部支持;全力推行佛教,是为了讨好念青唐古拉;所谓捉拿西亚尔除魔,只是为了排挤顶替他。你给我什么了?名利地位都不是我所要的,我所期望的无非是族人的平安,还有安宁平静的生活。你把这一切都夺走了,还说给了我一切?甚至……”
她哽咽了一下,环视身边的族人。这些人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熟悉,可在火焰妖异的映衬下,每一个人的脸都是那么陌生。这些族人,她为了他们的安危做出了那么多的牺牲,他们却把行踪透露给金城公主。“你夺走了族人们爱我的心。我这一生,为了大局,为了族人们,不断的委曲求全,不断辜负西亚尔,到最后,你们一个个都离我而去,我所剩下的,不过是西亚尔而已。你们还要逼我出卖他?不,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倒希望我知道,我愿意舍弃所有的一切,只追随他的脚踪。你们说,我怎么会说出他的下落?”
金城公主叹了口气:“所有人都知道,西亚尔不顾一切离去,其实是因为你。只要你呼唤,不论等着他的是刀锋剑刃还是狂风骤雨,他都会义无反顾的出来。”
流云尼玛蓦地睁开眼,看着金城公主,无比惊讶,道:“你竟然让我出卖西亚尔?”
金城公主噎了一下,忙道:“我这是为你好。我一向很看重你,你是知道的,我甚至答应你阿爸的请求,让你嫁给了桑杰大人,就像你祖母当年一样。我还给了你喇尔扎措族无比的荣耀,这一切都是为你好。我不忍心看你万劫不复呀。你以为念青唐古拉不知道你与西亚尔的关系吗?”
流云尼玛又闭上眼,嘴角挂上冷冷的笑。
“念青唐古拉十天前就下了命令,让我们交出你。我和赞普也是没办法,你若不帮着找出西亚尔,我们就只好对你不住了。”
流云尼玛缓缓睁开眼,注视着她,又环视周围举着火把的族人,还有金城公主,曾经幼稚地以为她是同情她,愿意帮助她的,谁知道此刻她竟要将她交给念青唐古拉。她笑了一下,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落寞绝望。
金城公主见到那笑容,心头一凛,问道:“你笑什么?”
她仰头望青天,缓缓道:“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走到今天这一不是我咎由自取。我不会在错下去了。流云尼玛今天就在这里,哪也不去,你们就把我交给念青唐古拉吧。”
胸口一阵猛烈尖锐的剧痛,无夏惊醒,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手捂着胸口,那剧痛是那么真切,仿佛心脏也被剜了出来。她靠在柳树上,庆幸心脏仍在胸腔里跳动,血液仍在血管里奔流。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梦?梦境中流云尼玛凄冷的处境,是真实的吗?上一次自己在梦中体会到的,正是这种背叛。这才是早喻梦中贡觉玛所说的背叛吧?
流云尼玛,那个表面上风光的头人之女,有着显赫的家世,却悲惨的一再被出卖。被迫离开喇尔扎措,成为金城公主的侍女,是第一次;被迫嫁给桑节扎措是第二次;被族人泄漏行踪是第三次;被金城公主交给念青唐古拉是第四次。不知还会不会有第五次,第六次?等待她的还有什么?令吉玛胆颤心寒的惩罚?将加著在她身上的会是什么样的惩罚?想到这里,无夏心中一阵阵发冷,她开始衷心希望梦中流云尼玛那一刀,真的会结束她的生命。
天仍然亮着,寒风在湖面掀起层层波浪;雪峰顶上的雪被风扬起,逐渐在半空布下一层淡淡的白雾。
这真不是睡觉的好天气。无夏望向倚着老柳树熟睡的早喻,她脸上挂着满足而甜美的微笑。看来,她真的正在做一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