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17年,隋大业十三年。
是时,苍穹碎裂,日月无光,黑暗笼罩大地。山河倾圮,草木成灰,四海沸腾如汤。是时,隋失其鹿,群雄竞逐,攻战杀伐连年不断。神州陆沉,中原板荡,万千尸骨垒起了座座峰峦。是时,无尽腥风吹干了征人的眼泪,漫天血雨染红了将军的战袍,乱世兵燹(xiǎn)炙烤着生者和死者的灵魂,末日烽烟熏痛了老人和孩子的目光。是时,一度繁荣强大的隋帝国,已然风雨飘摇,濒临崩溃的边缘。
这一年,有一个名叫李渊的人,正站在一座名叫晋阳的城上,遥望乱云飞渡、阴霾漫卷的天空,神情凝重,若有所思。他的身后,站着三个英姿挺拔、铠甲锃亮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器宇轩昂,神情坚毅,深邃的目光中隐隐闪耀着一种傲视天下的光芒。
他的名字,叫做李世民。
没有人知道,短短一年后,这个年轻人就将追随父亲李渊揭起义旗,剑指长安,最终颠覆隋朝社稷,扫灭群雄,统一海内。
更没有人知道,若干年后,这个年轻人将站在隋王朝轰然倒塌的废墟上,缔造一个亘古未有、空前强大的帝国,开创一个四海升平、万邦来朝的盛世,最终成为彪炳日月、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
公元617年,隋炀帝杨广还在江都的离宫醉生梦死,以一种“天下无贼”的鸵鸟心态欢享着生命中最后的奢华。而这一年,四方群雄皆已不奉隋朝正朔,纷纷拥兵割地、称帝称王,如窦建德、李密、刘武周、梁师都、郭子和、薛举、李轨、萧铣(xiǎn)等等。除此之外,散落在山泽湖海之间的大大小小的草头王,更是多如牛毛、数不胜数。
在整个大业中后期,隋朝天下所有稍具博弈资本的人似乎都迫不及待地揭竿而起了,只有一个实力雄厚的封疆大吏始终如如不动。
他,就是隋朝太原(郡治晋阳)留守、唐国公李渊。
这些年来,无论天下如何纷扰,无论群雄逐鹿的游戏玩得多么热闹,李渊始终表现得淡定从容,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难道,李渊真的对此心如止水、毫无问鼎天下之志吗?
不,他是在潜伏。
李渊深知出头的椽子先烂的道理,所以他不急。他要韬光养晦、秣马厉兵,等到隋朝的统治根基被彻底动摇的时候,等到四方群雄互相残杀、N败俱伤的时候,他才断然出手,后发制人!
公元617年阴历七月,蛰伏多年的李渊父子终于在晋阳起兵,随即以所向披靡之势直趋长安,于同年九月攻入关中。十一月,李渊攻克长安,拥立代王杨侑(yòu)为帝,自立为尚书令、大丞相,进封唐王。
公元618年阴历三月,隋炀帝杨广在江都离宫被宇文化及等人缢杀。同年五月,李渊逼迫杨侑禅位,在长安登基称帝,建立唐朝,建元武德。
一个长达二百八十九年的巅峰王朝,就此拉开了宏伟的序幕。
曾几何时,隋朝也是一个繁荣富庶的强大帝国。隋文帝杨坚在位二十四年,社会稳定,人口增长,民生富庶,国势日隆,史称“开皇之治”。可以说,没有隋朝奠定的制度框架和国家规模,就没有后来那个青出于蓝的盛世唐朝。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以百年老店的姿态高调开局的朝代,却仅存在了三十七年,便葬送在了隋炀帝杨广的手上。
这到底是为什么?
其实,杨广并不是一个昏庸无能的皇二代。他不但从小天赋异禀,拥有很高的文学才华,而且谦恭克己,勤勉自律,在道德上毫无瑕疵;成年后,他在政治和军事方面的表现更是出类拔萃、引人瞩目。所以,早在年轻时代,杨广就是杨坚夫妇心目中最优秀的儿子,也是帝国臣民心目中最贤明的皇子。(《隋书·炀帝纪》:“炀帝爰yuán在弱龄,早有令闻,南平吴、会,北却匈奴,昆弟之中,独著声绩。”)正因为此,身为次子的杨广才能打破“嫡长继承制”原则,成功夺取长子杨勇的储君之位,进而登基为帝。
然而,看上去如此优秀的杨广,最终却把隋朝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自己也以暴君之名被牢牢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究其原因,并不在于杨广无能,恰恰相反,而是——他对自己的能力太过自负了!
出于这种自负,杨广坚信,在继承杨坚留下的雄厚国力的基础上,自己一定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缔造一份彪炳千秋的煌煌帝业。为了尽快完成这份“大业”,杨广刚一登上帝位,就迫不及待地迈开了大兴土木和盲目扩张的步伐。
从大业元年(公元605年)起,杨广就倾尽国力开始了一系列大型工程的建设,如营建东都、开凿运河、修驰道、筑长城、盖行宫、造龙舟等。与此同时,杨广又以雷霆万钧之势展开了一连串对外扩张和强势外交:先是宣威突厥,击破契丹,征服吐谷浑,控制西域;继而经略海外,南平林邑(今越南南部),东征流求(今台湾地区),宣慰赤土(约今马来半岛),使得真腊(约今柬埔寨)、婆利(约今马来半岛)、倭国(今日本群岛)等国纷纷承认隋朝的宗主国地位,并且遣使入朝,称臣纳贡。
到了大业七年(公元611年),随着各项工程的竣工和周边诸国的归附,一幅名叫“大业”的盛世蓝图仿佛已经完美地展现在杨广面前。然而,在杨广看来,这张蓝图还不够完美,因为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斑点——高丽。
高丽即高句丽(gōulí)之简称,是中国东北少数民族扶余人于西汉末期建立的一个地方政权,其疆域大抵包括今辽宁东部、吉林南部和朝鲜半岛北部。一直以来,高丽表面上向隋朝称臣,实则常怀叵测之心。开皇十八年(公元598年),高丽就曾“驱逼靺鞨,固禁契丹”,出兵进犯辽西,并暗中联络东突厥,企图共同对抗隋朝。隋文帝闻讯大怒,立即征调水陆大军三十万讨伐高丽,不料行至中途,陆军便遭遇洪水和瘟疫,水军也在海上遭遇风暴,船只大量沉没。大军被迫班师,回到长安时,伤亡人数竟达十之八九。
从此,高丽就成了隋朝君臣无法忘却的一块心病。
大业三年(公元607年),杨广北巡,恰好在东突厥启民可汗的王庭遇见高丽使者,杨广当即命其转告高丽王高元,让他入朝觐见,否则将亲往其国“巡视”。可是,面对杨广的威逼恐吓,高元却置若罔闻。杨广勃然大怒,随即开始扩充军备,准备发动对高丽的战争。
事后来看,正是这场战争最终拖垮了隋朝。
因为,自从杨广即位以来,系列大型工程和连续对外扩张已经极大地消耗了隋朝的国力,长年被征发徭役的老百姓更是不堪重负。此时的隋帝国已然民生凋敝、饥荒四起,各种社会危机正在急剧酝酿,随时可能爆发。然而,极度自负、好大喜功的杨广却对此视若无睹,执意发布了东征高丽的战争动员令。
于是,隋朝覆亡的悲剧就此注定。
大业七年,当杨广驾驶着帝国这驾战车不顾一切地冲上战争轨道时,他并不知道,等待在他前方的,将是一个人亡政息、身死国灭的万丈深渊……
惨重的失败:东征高丽
东征高丽的战车还没有开上战场,隋帝国的后院就起火了。
烽火首先在山东点燃。自从战争动员令下达,山东就成了主要的战备后勤基地。从大业六年开始,杨广就命当地百姓饲养战马,以供军用,同时征调大批民夫运送粮食前往辽东前线。由于运输量大,路途遥远,致使车辆和牛马大量损毁死亡。
与此同时,频繁的徭役挤占了耕种时令,导致山东、河北等地大量农田抛荒,粮食价格飙涨,一斗米卖到了数百钱,而各级官吏依然横征暴敛,加之黄河泛滥、洪涝成灾,致使老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生存底线被彻底突破。
如何在暴政中生存下去?
濒临绝境的山东百姓每天都要面对这个问题。大业七年冬天,山东邹平人王薄终于在饥寒交迫中彻悟了一条真理——在暴政中生存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自己变成暴民!
于是,王薄率先在长白山(邹平县南)拉起了反旗。
为了把自己彻悟的真理向广大父老乡亲传播,王薄自称“知世郎”,并精心创作了一首政治宣传歌曲——《无向辽东浪死歌》。歌中唱道:“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锦背裆。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这首通俗易懂、振奋人心的歌曲一经问世,立即成为当年齐鲁大地最火爆的流行曲目。四面八方的贫困百姓哼着这支让人热血澎湃的歌,像潮水一样涌向了长白山。从此,王薄带领部众在齐郡(今山东济南市)、济北郡(今山东茌chí平县西南)一带纵横出没,攻击官军,劫掠府库,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日子过得无比滋润。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看着这一切,山东各地豪杰无不怦然心动。于是,多股反叛势力在一夜之间遍地开花:“阿舅贼”(刘霸道)崛起于平原郡(今山东陵县),孙安祖聚众于高鸡泊(今河北故城县西),张金称聚众于河曲(今河北临西县),高士达揭竿于清河(今河北清河县)。他们啸聚山林,攻击城邑,让各地官府疲于应付,焦头烂额。
在大业七年大大小小的变民首领中,有一个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后来却成了这拨人里声望最高、势力最强的义军领袖。他雄踞河北,自称“夏王”,直至唐朝建立后仍然割据一方,是武德初年李世民东征路上最强大的对手。
这个人就是窦建德。
窦建德,河北漳南(今河北故城县东)人,与孙安祖同乡,自小勇武过人,在乡里有侠义之名。大业七年,朝廷招募东征士兵,窦建德因其骁勇之名被任命为二百人长,同乡的孙安祖也在征召之列。可孙安祖因家中遭遇洪灾,妻儿皆饿死,对官府恨之入骨,坚决不肯应征。当地县令大怒,将其逮捕并施以鞭刑。孙安祖愤而刺杀县令,逃亡至窦建德家中。
窦建德收留了他,对他说:“今主上不恤民力,欲征高丽,天下必将大乱。大丈夫若不死,当建功立业,岂能成为东躲西藏的逃犯?”随后,窦建德帮孙安祖召集了二百多个壮士,还协助他们到高鸡泊一带落草为寇。
尽管窦建德明知道天下很快就将大乱,可他对自己在军队的前程却仍抱有幻想,所以他才会一边支持孙安祖造反,一边又舍不得扔掉“二百人长”这块鸡肋。
最后,还是当地官府帮他下了这个决心。
本来,窦建德窝藏孙安祖一事,当地官府已有所察觉,加之张金称、高士达等盗匪凡是到漳南洗劫,都自动避开窦建德家所在的那条街,所以官府认定,窦建德必然与盗匪暗中勾结。不久,官府就派兵抄了窦建德的家,并将他一家老小全部捕杀。
在家破人亡的惨痛现实面前,窦建德的最后一丝幻想终于破灭。万念俱灰的他只好脱下隋朝军装,带着手下的两百人投奔了高士达。高士达觉得自己的智谋和才略均不及窦建德,就把兵权交给了他,让他当了二当家。随后,窦建德屡屡击败前来征讨的官军,威望迅速提升。由于他善待士卒,所以人人皆愿为其效死,麾下部众很快发展到一万多人。
就这样,这个原本要到辽东去当炮灰的二百人长,摇身一变就成了远近闻名的草头王。
窦建德或许从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对于潜藏在自己身上的巨大能量,他一定也会感到震惊。而此时的窦建德更不敢想象的是——短短几年后,他就将拥兵割地,称霸一方,并与天下群雄一起逐鹿中原!
窦建德的成长史告诉我们:虽然时势可以造英雄,但是要想成为英雄,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你必须扔掉手中的那块鸡肋。
大业八年(公元612年)正月初一,隋帝国的一百多万远征军在涿郡完成了集结,同时就位的运输和后勤人员数量是士兵的两倍。
杨广将一百多万士兵分成左右各十二军,每军设大将、次将各一人;每军之中,骑兵分成四团,每团十队,每队一百人;步兵也分为四团,每团二十队,每队一百人;重装备部队和普通步卒也各有建制;所有步骑兵团每团各设偏将一人。远征军中,各团的头盔铠甲、帽穗马缨、旗帜旌幡的颜色各不相同,而前进、后退、行军、扎营都有统一的号令。
正月初三,杨广亲自率领这支空前庞大的远征军,从蓟城(涿郡郡治,今北京)正式开拔。第一军出发后,每日派遣一军,每两军相距四十里,依次出发,鱼贯前进。整整用了四十天,大军才出发完毕。各军首尾相接,鼓角相闻,旌旗绵延长达九百六十里。此外,杨广直属的十二禁军,朝廷的三台、五省、九寺的随驾官员,也紧跟在大军后面出发,连绵亦达八十里,规模之大,世所罕见。史称:“近古出师之盛,未之有也!”
杨广本以为,投入如此浩大的兵力,一定可以轻而易举地踏平高丽。然而,事实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先是在三月,杨广亲率陆军进抵辽东城(今辽宁朝阳市),却长达数月久攻不克。同时,右翊(yì)卫大将军来护儿率领水军渡海攻击,一开始进展顺利,甚至一度攻进了平壤,不料却在城中遭遇伏击,四万精锐尽丧,仅剩数千残兵脱逃。眼看陆、海两路接连失利,杨广不得不改变战略,命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率三十余万大军绕过辽东,直捣平壤。可是,当大军进抵平壤三十里处时,却又因为战线太长、粮草不继再次陷入困境。
同年七月,缺乏给养的宇文述被迫引兵西还,高丽军队迅速出城追击。当隋军撤至萨水(今清川江)时,高丽军队趁其渡河之际发起进攻,大破隋军。最后,宇文述狼狈逃回辽东,三十余万大军仅剩二千七百人,几近全军覆没,同时丢失的武器、装备、辎重更是不可胜数。来护儿风闻陆军大败,也慌忙起锚,连夜率舰队撤回东莱(今山东莱州)。
第一次远征高丽,就这样以惨败告终。
大业八年七月,神情恍惚的杨广默默登上龙辇,从涿郡启程南返。一直到车驾返抵洛阳,杨广始终一言不发。曾经活力四射、阳光灿烂的杨广,如今仿佛变成了霜打的茄子。人们看见杨广脸上写满了困惑与哀伤,那是一个骄傲帝王遽然遭受重创后暴露出来的真实内心。
也许,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因为挫折本是人生的题中之义,也是生命成长的必经过程,就像许多小孩子在学习木匠、铁匠这种手艺活的时候,如果手上弄出了血,他们的师傅就会说:“那是这门手艺进到你身体里面去了。”而今,生命中的第一次失败虽然深深刺痛了杨广,可这何尝不是某种有益的东西正在进入他的体内呢?也许,命运之神正是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往这位骄狂自负的帝王身上注入一些必要的抗挫折能力,让他学会以一种成熟而理性的姿态面对人生,同时拯救这个危机四伏的庞大帝国。
然而,命运之神很快就发现他失望了,忠于杨广的臣民们也很快就失望了。
短短半年后,杨广就在朝会上说了这么一句话:“高丽小虏,侮慢上国,今拔海填山,犹望克果,况此虏乎!”(《资治通鉴》卷一八二)
杨广的意思很明确,二征高丽,就算“拔海填山”也在所不惜!
杨玄感叛乱
大业九年(公元613年)正月初二,一道征调天下军队齐集涿郡的诏命再次从洛阳飞出,立刻传遍了整个帝国。
皇帝是不是疯了?
面对诏令,隋朝的各级官吏和老百姓们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说。这场倾尽全国之力、竭尽天下之财的战争刚刚遭遇惨败,数十万帝国将士刚刚捐尸沙场,数百万民众因为这场战争濒临破产和死亡的边缘,而这个疯狂的皇帝竟然不顾这一切,还想让悲剧重演?!
人民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