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揉鸡蛋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抬起头来,看着何勇,我说:“你们还去吃饭?”
“是啊,要商量下唦。毕竟是摆场,不是单挑哦,兄弟。”
我心里一阵不舒服,何勇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在我看来,顿时也仿佛有了另外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何勇与鸭子早就已经和一林混在一起,开始打流了,但是皮铁明不同,他在上班,他和我一样,不是一个流子。今天这顿饭叫了他,却没有叫我。
一些话,我没有说出口,但是何勇明白了过来。他有些神色慌张地说:“没得别的意思,一林看你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你也没有打流,他想……”
这样的解释更加让我心烦,我打断了何勇的话,说:“铁明也没有打流!”
何勇目瞪口呆地站在家门口,原本壮实的身体好像突然缩小一圈。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叫上我,也许他们也同九镇的其他人一样觉得我只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稀泥、一坨避之不及的狗屎,连一起打架的资格都不够。
昨天那种愤怒又一次慢慢回到了我的体内,转身走向里屋之前,我吼道:“老子的事,老子自己摆平。”
这句话一说出口,那么,我生命中最为凶险、最为敌我悬殊的一场斗争就再也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如果没有我变态的骄傲,和我关系最好的皮铁明不会临时决定陪我一起前往,何勇、鸭子两人也不会因为担心我们,而缺席了一林的宴席。如果没有上面的一切,现在,我与何勇就不会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心有余悸地醒来,缅怀着那些同生共死的朋友与刻骨铭心的往事,却发现如今唯一拥有的只是那一句“大哥”的名声。鸭子也不会在生活中完全沦落,沉迷于毒品给予的虚幻美好,游走于生与死的边缘,痛苦不堪。皮铁明也会一如凡人,下班无事,牵着妻儿,走过路边,淡淡一笑。现在的我们也许还是朋友,闲暇一聚,彼此的身上不会有那么多的沧桑与感慨,而会增添几分平常人的快乐与简单,一如当年小镇上那四个青涩简单、意气风发的少年。
可是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如果。最终,在那个漆黑的深夜,我们四人还是顺从命运的轨迹走向了同样漆黑的宿命以及宿命开始的那座桥。
大概是晚上十点四十分的样子,我和何勇、鸭子、皮铁明四人踏上了九镇大桥。我本以为,桥上早就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状态了,但是在亲眼看到桥上情况的那一刻,我还是大吃了一惊。
桥不大,也不长,三四十米的样子。一眼看过去,桥对面,靠彤阳方向的那边已经聚集了十多二十个人,三五成群地在那里抽烟、聊天,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那些人手上有着明晃晃的寒光一闪而过。而桥的这一头,除了我们四个人,居然连一根人毛都没有见到。
过了一段时间,那边断断续续地还有人赶来,而我们这边依旧毫无动静。
刚开始,我并没有多问。人要有自知之明,我知道对于打流、摆场这些江湖事来说,我只是一个门外汉,是一个菜鸟,问多了只会更加丢人、更加露怯。所以,虽然心里有些害怕、有些担忧,我还是忍着。但是,随着对面人群聚集所形成的黑色越来越浓,我们兄弟四人之间的气氛也渐渐微妙起来。
没有人说话,可我们都清晰地察觉到空气中仿佛有着一根无处不在的弦,紧紧缠在每个人的心尖,越拉越紧。如我一样不曾打流的皮铁明脸色煞白,紧抿双唇,一根连着一根地抽烟,黑暗中,他两指之间的一点烟火颤得我心慌。何勇和鸭子脸上那种强作轻松的样子也越来越淡。
我终于下定决心,抛开虚伪的自尊,将满腹的恐惧与担忧说出了口:“何勇,一林怎么和你说的?是十一点唦?”
“是的,没问题,应该在路上哒。一林这个人你又不是不晓得。打架他还会不在场啊?不碍事。”何勇回答的声音出奇地浑厚响亮、豪气万千,却让我更加清楚地听出了强装镇定的感觉。
但我只能点头,因为一林确实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可是,五分钟之后,当我听到桥对面发出了一阵巨大的起哄声,那帮人开始兴冲冲走向我们四人时,所有的镇定被完全击溃。我知道,他们的大哥闯波儿来了,而我们的“大哥”一林不会来了。
是的,一林不会来了。因为他早就已经来过。
在很多西方国家,为了节约能源,都实行了一种人为规定时间的制度,称之为“日光节约时间”或者“夏令时”。中国也曾经实行过这种制度,从一九八六年开始到一九九一年结束,整整六年。每年四月中旬第一个星期日的北京时间凌晨两点整,将时钟拨快一个小时,夏令时开始;到当年九月中旬第一个星期日的凌晨两点整,再将时钟回拨一个小时,夏时令结束。当时的中国正在实施夏时制,这个制度害惨了我们兄弟四人。那个年代人们普遍很穷,打流的也一样,所以,有钱买表的不多。
一林有钱,有表,却没文化。他读完初中就退学,平时只晓得喝酒、打架、泡妞、赚钱,并不喜欢看电视,更不喜欢看新闻,因此他并不知道打架的前一天夏令时已经结束了。那一天他喊了很多人,喝了很多酒。当所有人都喝得血气上涌之后,一林一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于是,满脸红光、兴奋不已的他,一声令下,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走向了九镇大桥。
然后,他们在深夜的河风中,站了差不多整整一个小时。终于,对面来了两三个人,喝多了的他们,就如同见到了宝一样疯狂地朝着那几个人扑了过去。对面的人不是傻逼,一看时间未到,这边的疯子居然就开始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转头就跑。
寂寞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大桥对面和那几位飞快逃跑者的背影,一林低下头看了看手腕上显示的夏令时十一点,仰天长叹,向着彤阳方向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浓痰。怀着满腔对于闯波儿的鄙视,他带人转身离去,回家安眠。
一林是条猛汉,但他不能当大哥。因为他太年轻,太好斗,太冲动,太嚣张。他之所以能成为大哥,是因为他有个哥哥。
“跛爷保长,胡少飞强;唐五一林,猴儿敢闯。”这句话里面的唐五就是他的亲哥哥。
唐五和唐一林虽然是一母所生,性格却完全相反。唐五要更加老练,也更加可怕得多。如果闯波儿约一林摆场这件事让他知道了,他一定可以完美地解决。可惜,屁大点的九镇,这么大的事他却硬是不知道。一是,他弟弟故意瞒住了他。一林打了很多架,可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名动八方的重量级大哥,这样的终极对决,他已经期待了太久。而今机会终于到来,他生怕八面玲珑的老哥知道后,解决得太完美了,自己打不成架,什么风头都出不了,什么瘾都过不成。
二是,唐五当天并不在九镇,他在市内。他要帮一个人去办另外一个人,要他帮忙的人叫做李杰,当时我市的头号大哥。他要办的人有一个现在我市江湖中人非常熟悉,几乎成了传奇的名字——廖光惠。
这是后话,日后再提。
一林与我们兄弟活在不同的时空,唐五则对整件事一无所知。所以,当闯波儿带着一大帮人走向我们兄弟四人,而年轻倔强、不知天高地厚,只晓得充牛逼的我们又不放下脸面,扭头就逃的时候,留给我们的道路也就只有以卵击石,孤身面对这一条了。我们已经没有选择。
只不过,在那一刻,除了极度的紧张与害怕之外,脑海中还冒出了一句话。我认为另外三人想的应该也和我相同。
那就是:一林,日你娘!
何勇真勇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闯波儿。他手上拎着一把刀,标志性地佝偻着上身,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一摇三摆地走在一大帮人的最前面,离我越来越近。
那时,我心中有两个感觉:这是一个很丑的人,这也是一个千万莫要随便去惹的人。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极为奇怪诡异的表情,眼皮耷拉向下,似睡非睡,嘴唇几乎是一刻不停地以一种非常快速的频率蠕动,却又并不发言。说他在哭,却没有眼泪;说他在笑,露出的半点眸子里面,又是光芒四溅的寒星。仅仅只是这样的眼神,就几乎让我败下了阵来。
闯波儿的表情配合身后黑压压人群形成了气势,在那种无形无迹却又无处不在的压力之下,我的双腿居然不由地颤抖起来。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打,绝对打不过,根本就不用试;跑吧,是很不错的想法,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两条腿抖是抖了,可也像是生根了一般立在原地,毫不听从大脑的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