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不,我已经受够了和蕾契儿一起那种浪漫的无聊的举动。
安:(怀疑地)那你为什么不再信任我,对我如同陌路呢?
田:(难解地)因为正在那时候,我有一桩东西,要留给我自己,而不能分给你。
安:我相信要是你吝于给我的东西,我一定不会向你要的。
田:那不是一盒糖果啦,安。那是你从来不肯让我说是我自己的东西呀。
安:(怀疑的样子)什么东西?
田:我的灵魂。
安:啊,正经些吧,杰克,你是在胡言乱语。
田:这是十分严肃而诚恳的话,安。那个时候,你没有注意到你也有一个灵魂。真的有。并非毫无缘故的,你忽然觉得你有一种道德的责任,来惩戒和改善蕾契儿,在这以前,你一直非常努力的要做个好女孩子,但是你从没有对别人产生一种责任观念。那时我也产生此种观念。在那以前,我好像一只狐狸在鸡鸭场中一样,毫无良心地做着小无赖。到那时,我才开始有点顾忌,感觉到自己的责任,才觉得诚实、名誉并不是大人口中虚伪的口头禅,而是使我不得不依循的原则。
安:(宁静地)是的,我想你是对的。那时你才开始做个男子,我才开始做个女人。
田:你确定我们没有开始做别的事吗?在多数人口中所谓男子和女子的开始是指什么?你要晓得,那是指恋爱的开始。可是,恋爱对我而言却早在那时期前就开始了。在我能够想起来的最初的幻梦、遐思、和浪漫史中,恋爱已经占了一部分。我可以说是在我能够想起来的最初的遐思和浪漫史时开始的吗?不。虽然在那时候我们还不懂得恋爱,那时我的变化,是心中道德情感的滋生。而且依我的经验,我敢说合于道德的情感才是真正惟一的情感。
安:一切情感应当都是合乎道德的,杰克。
田:应当都是!你以为除了比较强烈的情感是静止外,一切情感都强烈得可以加上“应当”二字吗?
安:我们的道德观念控制我们的情感,杰克,不要太蠢了。
田:我们的道德观念,难道那不是一种情感吗?难道一切的情感和一切的东西一样,是恶魔所产生的吗?如果那不是一种情感,——如果那不是所有情感中最伟大的。那么其他的情感会像狂风扫落叶一样把它扫开。就是这种情感的滋生,使小孩子长大成人。
安:还有别种情感呢!杰克,非常强烈的情感。
田:其他的情感,以前我都有过,不过那些情感都是闲散而无目标的。只是些孩子气的贪婪、残忍、好奇心、幻想、习惯和迷信,在思想成熟的人看来,无非是荒谬的、可笑的东西罢了。当它们忽然发光,如同新点着的火焰时,那不是它们自己的光,而是道德情感、发芽的光辉。那种情感使其他的情感尊贵起来,赋予它们良知和意义,洞悉它们没有组织,把它们组织成一支有目的有原则的军队。我的灵魂就是从那种情感产生出来的。
安:我注意到你是长得格外有见解了。从前你是个非常爱破坏的小孩子。
田:爱破坏的,瞎说!我不过是淘气些罢了。
安:啊,杰克,你是非常爱破坏的。你用木剑斩断了所有枞树的嫩枝,你用弹弓弄坏了黄瓜温床,你在公地纵火,泰威因为不能制止你,他就逃走,结果被警察捉了去。而你——
田:呸!呸!呸!这些就是印第安人攻击我们时,我们为救护脑袋壳的战斗、炮轰、战略呀。你没有想象力,安,我现在是要比从前加十倍的爱破坏哩。道德伪情感已控制了我的破坏性,把它引到道德的方向去。我已经成为一个改革家,和其他的改革家一样,是个破除迷信陋习者。我已不再弄坏黄瓜温床和烧坏金雀花丛了!我现在是打破信仰推翻偶像的人。
安:(厌烦地)恐怕我是太女性化了,不晓得破坏有什么意义。破坏只能摧毁一切。
田:不错,那就是它如此有用的原因。建设就是好管闲事的人设了许多制度来妨碍别人。破坏是驱除这种阻碍,给我们有呼吸的空间和自由。
安:这些都是没用的,杰克,没有一个女子会赞成你的意见。
田:那是因为你没有把建设和破坏同创造和毁灭搞清楚。那是完全不同的。我是喜爱创造,厌恶毁灭的。是的。喜爱树上的、花上的、鸟兽的,以及你们的创造。(安的面上突然闪着兴趣的和愉快的表情,把渐生的迷惑和厌烦都赶跑了)就是创造的本能,使我依恋着你,那种依恋的痕迹,到现在还留在我身上。是的,安,我们两人从前孩子气的约束,是一种无意识的爱的约束——
安:杰克!
田:啊,不要震惊——
安:我没有震惊。
田:(诧异的样子)那么你应该吃惊呀,你的礼教哪里去了?
安:杰克,你是当真,还是说笑话?
田:你是指道德的情感吗?
安:不是,不是,另外一个。(搞混的样子)唉,你真呆!没有人知道如何能了解你。
田:你必须认真地听我说。我是你的监护人,我的责任是提升你的知性。
安:那么,爱的约束是没有了?我想你已对我厌倦了吧?
田:不,但是道德的情感已经使我们孩提时的关系不可能继续了,一个新的个体的热烈的感觉已在我的心中发生了——
安:你是讨厌人家再把你当作小孩子看待了,可怜的杰克!
田:是呀,因为被人家当作小孩子,就是被人送回原出发点。我已成为一个新的人了,而那些晓得我过去行为的人便笑我。确实能够了解我的只有我的裁缝,每一次看见我,就量我的新尺寸,而其余的人总是拿着他们的旧尺寸,并且还希望能适合我。
安:你已变为十分自觉了。
田:安,当你上天国时,大约最初一年,就会十分自觉地感到你的翅膀了。在那儿碰到你的亲戚们,如果他们依旧固执的把你看做人类,那你就会感到无法忍受。你会试着进入另一个环境中——除了天使外没人认识你的地方。
安:那只不过是你的虚荣心,使你逃避我们吧?
田:是的,不过是我的虚荣心,如你所说的。
安:你不必为着那原因来逃避我。
田:特别要逃避你,你反对我的解放,比任何人都厉害呢!
安:(诚恳地)啊,你犯了多大的错误呀!我愿意为你做任何的事哩。
田:任何除了放松我以外的事。甚至将来你也由本能获得了那种可恶的女人的手段,把许多责任推到一个男子的身上,把你自己装作十分纯洁,十分软弱,来得到男子的怜悯,最后使他没有得到许可,就不敢离开一步。我认识一个可怜的人,他一生惟一的愿望,就是逃开他的妻子。她恐吓他,说要是他离开她,她要躺在他搭乘的火车面前,这就是所有女人的手法。如果我们想要去你们不愿意我们去的地方,虽然法律不能禁止我们,可是当我们一举步,你们的胸就在我们的脚下;我们要出发时,你们的身体又在我们的车轮底下。没有一个女子可像那样奴役我的。
安:但是,杰克,要是你一点都不顾虑别人,你就无法快乐地度过一生。
田:唉,所谓别人是谁?就是这种顾虑别人——对这种顾虑,宁可说是胆怯地怕她们——使我们变做情感的奴隶。譬如顾虑你,如你所说的,那就是用你的意愿来代替我的意愿。要是你的意愿比我的坏,那要怎么办呢?女子所受的教育是比男子更好呢,还是更坏?投票的群众所受的教育是比政治家更好呢,还是更坏?当然,在两个疑问之中前者是较坏的。那么,假定世上的公务人员都要顾虑投票的群众,个人都要顾虑他们的妻子,你想会成为怎样的一种世界?现在的教会和国家代表什么?妇女和纳税者罢了。
安:(平静的)我很高兴你懂得政治,杰克,假如你走进国会里去当议员,那将更有用了。(他气馁得像被针刺过的气球一样)不过我很遗憾你认为我的影响是不好的。
田:我不是说它不好。但是不管是坏还是好,我是不要也不愿意依你的尺寸来剪裁的。
安:谁要你那样做,杰克,我跟你保证,我发誓,我一点也不在乎你的怪僻的见解。你知道我们都受新思想的教育,为什么你固执地认定我是眼光短浅的?
田:那就是一种危险,我晓得你不在乎,因为你已晓得那是无关紧要的。当大蛇缠着小鹿的时候,它一点也不在乎小鹿的意见。
安:(忽有所悟地站了起来)哦!噢!噢!噢!噢!现在我才晓得你为什么警告泰威,说我是条大蛇,爷爷告诉我了。(她笑起来,把她的围巾丢过去绕着田纳的脖子)觉得它舒服,柔软吗,杰克?
田:(缠着围巾)你这个可恶的女人,你要不要把你的伪善也丢过来?
安:我对你从没有伪善过,杰克,你生气了吗?(她收回围巾,把它丢在椅子上)也许我不该那么做吧。
田:(傲慢地)哼,这么有礼!要是你觉得有趣,有什么不可以?
安:(羞怯地)唔,因为——因为我想你所说的大蛇就是这个呀。
(她把两臂缠着他的颈。)
田:(凝视着她)实在大胆!(她笑起来轻拍他的两颊)现在让我们假设一下,如果我把这一段事情说出去,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我的,除非那些打断我的话的人;但如果你说我的坏话,怎么否认也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我的!
安:(十分庄严地把手臂拿开)你是无可救药的了,杰克。但是你不应当把我们彼此之间的情感,拿来开玩笑。谁也不会误解它的,我希望你不会误解它。
田:我的热血会代我说明一切,安,可怜的雷克其·迪克其·泰威啊!
安:(急速地看着他,好像有新发现)大概你不至于这样可笑地嫉妒泰威吧。
田:嫉妒!为什么我要嫉妒?我不怀疑你已掌握住他,我觉得我自己也被大蛇紧紧地缠绕着,虽然你不过是和我玩玩。
安:你以为我对泰威有什么企图吗?
田:我晓得你有的。
安:(认真地)小心点,杰克,如果你使他误解我,可能会使他非常不快乐的。
田:不要怕,他不会逃开你的。
安:我怀疑你是否真聪明!
田:为什么你忽然怀疑到这个?
安:你似乎懂得一切我所不懂的事,可是对于我所懂的事上,你却十分幼稚呢!
田:我懂得泰威对你的感觉,安,无论如何,你可以相信这点。
安:你也以为你懂得我对泰威的感觉,是不是?
田:我只晓得可怜的泰威正要发生什么事情。
安:我真要笑你,杰克,要不是为着我爸爸的死,留心!泰威会十分不高兴的。
田:是的,可是他不了解这些!他真是比你好一千倍。所以他才会为你误了他一生。
安:我认为男子们被太聪明所误的,比因为人太好而犯错的,还要多呢!(她坐下,眉头做着高雅的姿势,表示轻视所有男子的样子。)
田:啊,我知道你是不十分爱泰威的。但是总有一种人亲吻人,另一种人被人亲吻的。泰威会亲人,你只要把香腮给他。要是有更好的人出现了,你又会抛弃泰威的。
安:(发怒地)你没有权利说这种话,杰克,那是不真确,而且是不礼貌的。如果你和泰威不能明白我,那不是我的错。
田:(后悔的样子)原谅我的莽撞,安。那是针对这个万恶的世界说的,不是针对你而言。(她抬起头看他,欢欣而宽恕的样子。他立刻变谨慎些)同时,我希望阮士登马上回来。和你在一起,我总感觉不安;你有一种可怕的魅力——不,不是魅力,而是一种微妙的趣味(她笑起来)——就像这样,你知道这点,也因而得到胜利,公然不知羞地得到胜利。
安:你真是个使人害怕的调情圣手,杰克!
田:一个调情圣手,我!
安:是的,一个调情圣手。你是时常凌辱人,触怒人;但你从来没有真的要放松对他们的支配。
田:我按铃吧,话愈说愈远了。
(阮士登和欧克泰威斯陪着阮士登小姐回来。她是穿着朴素棕色丝袍的顽固老处女,带满着戒指,项链和胸针,表示她的衣着朴素,是一种美德,而不是为了贫穷。她很坚决地走进房中,那两个男人迷乱而沮丧地跟着她。安站起来热心地去迎接她。田纳倒退到半身像间的墙边去,装着在看相片。阮士登照常走到他的桌边。欧克泰威斯靠在田纳的身旁。)
苏:(当她走向怀特菲尔德夫人的位置上时,几乎推开了安,在那里坚决地站着不动)这件事我完全不管。
欧:(可怜兮兮地)我知道你要我把薇奥蕾带走,阮小姐,我带她走吧。(他犹豫地转向门口)
阮:不,不——
苏:说“不”有什么用处,罗贝克?欧克泰威斯知道我不会把一个真正悔过的女子赶出门外去。但是如果一个女子不仅犯了错,而且还有意继续错下去,那我和她就只好分道扬镳了。
安:啊,阮小姐,你说什么?薇奥蕾说了些什么?
阮:薇奥蕾确实是非常倔强,她不愿意离开伦敦,我真不了解她。
苏:我了解那是和你脸上的鼻子一样明白的事,罗贝克,她不愿意离开是因为她不肯和那子分别。
安:啊,对的,对的,欧克泰威斯,你会和她说话吗?
欧:她不肯告诉我们什么。在她没有和那个人商量以前,也不愿意做任何安排。所谓那个人,一定是那个引诱她的恶棍。
田:(对欧克泰威斯)那么,就让她和他商量好了。他一定愿意让她出国的,那还有什么困难呢?
苏:(代欧克泰威斯回答)杰克先生,困难的是,我虽愿意帮助她,但我却不愿意在她这件过失上,变成共犯。她除非发誓不再见那个男子,不然,就只有另找他人帮忙,而且愈快愈好。
(侍婢在门口出现。安急忙坐回原位,竭力做出不关心的样子。欧克泰威斯也本能地模仿她。)
侍婢:马车已在门口了,小姐。
苏:什么马车?
侍婢:替鲁宾森小姐叫的。
苏:噢!(恢复正常)知道了。(侍婢退去)她派人去叫一辆马车哩。
田:半个钟头以前我就派人去叫那马车的。
苏:我很高兴她能够了解她自己的处境。
阮:我不愿意她这个样子离开,苏珊。我们做事最好不要太过分了。
欧:不,非常感谢你;但是阮小姐是非常正确的,薇奥蕾不能留在这里。
安:你不妨跟她一起去吗,泰威?
欧:她不要我。
苏:她当然不要你,她要直接去那个男子身边。
田:那是她在这里受了优良待遇的必然结果。
阮:(十分不安)啊,苏珊,你听呀!那是有道理的。我希望你能够稍改一下你的原则,对这个可怜的女子,有耐心些吧。她年纪小,有时总会做错事的。
苏:哼,她倒会从男子那边得到一切同情,我奇怪你会如此劝我,罗贝克。
田:我也觉得奇怪,阮士登。我是非常赞成的。
(薇奥蕾在门口出现。她倔强而冷静,就像人们乐于看到的举止大方的年轻女郎。她的小小的颈,果断的小嘴和下巴,傲慢而清脆的谈吐,齐整的步态,穿着也十分优雅,戴着一顶非常时髦的帽子,上面还装饰着一只鸟儿,表现出她十分美丽又难以轻视的特性来。她不像安那样妖媚,人们会自然的由衷赞美她。安有点爱嬉闹。这个女子却不,但她也没有什么怜悯的情绪;如果有什么事情可约束她的话,那便是智能和骄傲,而不是同情。她用冷静而有点厌烦的语调,说出她要说的话,仿佛是女教师对一班做了坏事的女学生的训诫。)
薇:我只是顺道到这里来告诉苏珊小姐,她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一只细工金手镯,我放在管家妇的房间里了。
田:请进来,薇奥蕾,和我们谈谈吧。
薇:谢谢你,今天早上和一家人谈话已经谈得很多了。安,你的母亲也是,她已经哭着回去了。但无论如何,我已经晓得了我的一些虚伪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了。再会。
田:不,不,等一下。我有点话要说,请你听我说。(她一点也不好奇的望着他,等候着,显然是要一面戴手套,一面听他说)对这件事情,我是完全支持你的,我以最诚恳的敬意,赞扬你做这件事的勇气。你完全正确的,这一家人是完全错误。
(一座愕然。安和阮小姐站起来,面向着这两个人。薇奥蕾比任何人都更惊讶,忘记了她的手套,带着迷惑和不快的神情走进房间的中央。只有欧克泰威斯不动,也没抬起头来。他真是羞极了。)
安:(恳求田纳理智一点的样子)杰克!
苏:(怒气冲冲)哼,我一定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