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拥挤的城市,停一下匆忙的脚步,望一望飘扬的旗帜;在人群汹涌的地铁车站,让一辆列车开过,找一张空出的椅子坐下,静候下一辆列车的来临;在彻夜难眠的夜晚,推窗,接受月光的朗照。
地铁情人
地铁这种东西,使城市的内涵骤然得到了扩大。想想,她是地下的,有些不为人知;她是疾速运行的,充满了漂泊、离散和相思;她又是现代的、都市的,很适合在城市文明的熏陶下长大而又想逃离的孩子。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那一年在上海徐家汇地铁站碰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孩子。说她是个孩子,因为她长得小模小样。其实她已经19岁了,高中毕业后,在南方流浪一年,年关回家时,她突然疯狂地爱上了地铁。地铁像她崇拜的图腾般,让她在这座城市安定下来。她坐着地铁,在从上海火车站到莘庄的各个站台游荡,逗留,发呆。一般来说,她更愿意在上海火车站、徐家汇、人民广场这几个站台下车。因为人潮汹涌,行色匆匆,地下商场众多,音乐轰鸣。
那时候,在徐家汇地铁站的神户咖啡馆,我们“城市诗人社”在举行周末沙龙活动。在这种地方,听着音乐,喝着咖啡,谈论诗歌是一种温暖的旅程。她来了,有人带她来。她一下子喜欢上我们。其实她只是喜欢一个人:小怒,我们中的一个诗作中充满了漂泊感的人。
她第一次朗诵威廉·布莱克的诗句:
一颗沙中看出一个世界
一朵花里看出一个天堂
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
把永恒在一刹那间收藏
虽然她发疯般的爱上了小怒的诗歌——每次来神户咖啡馆时她都能背一两首小怒的诗,并且由诗及人,她一并爱上了小怒,但文字虚幻的美丽并不能维持太久。
她喜爱的漂泊方式与小怒内心的孤寂感是迥异的。她选择的是一种行为方式,但小怒喜爱的是一种思维方式,她爱地点的游移与小怒爱“卧地神游”存在着本质上的差别。
她无法再在小怒的家里待下去。小怒几乎足不出户。她又来到了地铁站,地下更加热闹了,但依然不改漂泊的初衷。迷惘的灯光,聚散的人群,地铁呼啸着,呼啸着,不知已有多久,不知还有多久。
在地铁车站这种闹哄哄的地方,我不知道已是第几回碰到她了。显得另类的打扮,孤高、冷傲,旁若无人,但双眼中有一种扑出来的空虚感。有一回,我们在地铁人民广场站入口处迎面相遇,同类相遇不言而喻的敏感使彼此捕捉到对方。她的双眸闪闪发亮,我记起,当初她对小怒就是这副模样。可是,我热衷于在地铁游荡并不是为了寻找什么,正因为这样,地铁才有不竭的魅力。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我们两个人走到一起晃晃荡荡——我会觉得索然寡味。就这样,我们擦肩而过。地铁这东西就是这样好,疾速而过,飞快带离,令我欢喜。
法国作家米歇尔·图尼埃在他的小说《兰铃空地》里说,一个人要是坐上了高速公路,就再也别想下来了。我从未预料地铁也有这般功能,但她确确实实不能下来了。6年过去了,地铁再也不会停下她的脚步,她的情感也如山花一般烂漫。她不断地更换着情人,亲热地挽着他的手,出没于各个新开张的地铁商城。她时而珠光宝气,时而简陋不堪——这取决于她的情人类别,或者她适时的心态。但无一例外的是,我们从未看到过她挽着情人的手浮出地面。
真的,无需再去寻找什么细致的缘由,她只是地铁的情人。每次在深夜下班时,看到地铁过道里蜷缩着睡觉的男女,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想起庞德的诗句:
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景般闪现,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数点。
Q君的失踪
我的大学同学、在本城某所中专担任语文老师的Q君突然失踪了。一个月后,我才从大学辅导员处得知这一惊人消息。Q君的老父亲难以经受失去爱女的打击,身体险些垮掉,而Q君的同事陈老师则赶往Q君可能会去的黄山、西递一带,翻阅了数百家旅舍、派出所的记录,结果仍是失望而归。
Q君在失踪前,在日历上开学的日期上画了一个圈。也就是在这个日子的前三天,Q君身背双挎包,说要外出旅行。她的同事在宿舍楼下碰到她时,看到她身穿一件T恤和白色的裤子。
令我震惊的不只是Q君的失踪,还有这个失踪的消息在一个月后才获知。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同班同学之间素少联系,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有同学在Q君失踪一周之后就知道了这一消息,但却保持着平静和沉默。在印象中,Q君是属于那种内向的女孩,话语甚少,见面时便是微笑,算是打招呼。平素也有一两个常在一起的同学,可以见到她们形影不离地走在一起,即便吃饭、上课。没想到Q君突然失踪了,竟无人知道她的下落。
同学中有做媒体的,获悉后迅即发动起来,在电视上做了“新闻追击”,在网站上做了“独家报道”,还有一家都市报在一、二版做了两整版的新闻。然而还是音讯杳无,令人生出种种不祥的猜测来。
突然有一日听说,在Q君失踪之后三日,她的两个学生在同一条路上看到了她。一个学生在公交车上,看到了她的正面;另一个学生在路中,看到了她的侧面。如此巧合,又言之凿凿,令人不胜惊讶。难道她压根儿就没有离开本城,她只是离开了学校的住所,寻找一个地方休憩一下?又想起她走时竟未关窗户,连收进的衣物也未叠好,手机也不曾带,更是疑窦丛生了。
我想起作家霍桑的一篇小说《韦克菲尔德》,里面讲到这样一个故事:一对夫妇住在伦敦,丈夫借口出去旅行,在靠近自家的邻街上租了房子,从此他的妻子和朋友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他的这种自我流放并没有丝毫理由,就在那里住了二十多年。在那么长的岁月里,他每天看到自己的家,也常常看见被他遗弃的孤独的韦克菲尔德太太。在他的婚姻生活中断了如此之久以后——当别人都肯定地认为他已经去世,他的遗产已经安排停当,他的名字已被人遗忘,他的妻子也早已死心塌地中年孀居的时候——他却在一天晚上悄悄走进家门,仿佛他才出门了一天。从此他就成为一个温柔多情的丈夫,直到离开人世。
我是一个浮想联翩的人,Q君的失踪及其后的种种传闻使我不免将之与《韦克菲尔德》联系起来,觉得并不排除Q君只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阵子,有一天她突然想回来了,她就会回来——就像刚刚离开了一两天。
这样一想,倒让我想到我们所做的,包括刊登和张贴寻人启事,在电视、报纸和网站上登出照片,做成新闻,恰恰破坏了Q君的初愿。现在,当Q君在媒体上看到寻找自己的消息,当知道自己已被当成失踪,被到处寻找时,她再也不好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了。就像一个人的灵魂暂时离开了自己的躯体,当想到归来时,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躯体。如果真是这样,我们的行为,不是在帮她,恰恰是在破坏她。
Q君是真的失踪了,还是只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我不敢再想下去。
咖啡馆
我这个乡下孩子,生性木讷,故而远离时尚。唯一的一点酷,据说是爱上咖啡馆,然而据我观察下来,咖啡馆跟时尚并无关系。
这么说吧,上海这座城市,满街满巷的咖啡馆,但适合在里面呆着的年轻人,实在太少。他们动若狡兔,适合色彩斑斓的夜晚,适合令人迷醉的酒吧。咖啡馆远离尘嚣,适合静若处子的人们,无论是甜蜜或酸涩的消息,在此都须隔离成一种品茗的而非宣泄的方式。
徐家汇地铁商城那个叫神户咖啡馆的,是个好去处。我年轻时爱好诗歌,常像国外的某某文学大师,呆在神户咖啡馆,喝着十元一杯的咖啡,听着免费音乐,写着难以发表的诗歌。地铁咔哒咔哒从下面经过,轰隆轰隆的声音却从上头传来。我写着写着,希望自己成为海明威。但我还没有成为现在的我时,神户咖啡馆就关门了。周围商店林立,小吃、服装、音响,生意红红火火,但咖啡馆消失于地铁深处,让我这样的孩子想念她。
其实在去神户咖啡馆之前,我也去过酒吧。我胆小如鼠,小心翼翼地打听握在手中的一杯啤酒需要多少钱,毫不犹豫地把每一口分成十口慢慢品尝。这时候,咖啡馆一个醉鬼举杯来到我的跟前,虽然我们素昧平生,但他像个老朋友一样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你如果不嫌我没文化,咱就干了这一杯。在这以后,我更加坚定地选择了通向咖啡馆之路,我知道在那里可以旁若无人一口一口咂着咖啡。事实也是如此,从来没有人邀我举杯一饮而尽。
酒和咖啡,是这样截然不同地代表两种不同的生活,这样鲜明地表征相异的心态,这样有趣地体现一个人迥然的需求。酒是动态的,咖啡是静态的;酒是外功,咖啡是内功;酒是夜晚的太阳,咖啡是白天的月亮。
在有了自己安心写作的地方之后,咖啡馆成了我发呆的地方。我认识到,上海的咖啡馆终究不是适合写作的去处,这里恐怕也难以走出文学大师来。然而,偶尔的安静她是能够给予的。在一些可以静心的咖啡馆,我混迹于上了年纪的人们中间,感受落日时分飞翔的白鸽给内心深处带来的安宁。在华灯初上或夜已很深的晚上,感受被不知疲倦的都市夜晚忽略的角落里幽暗、明灭的理想光芒。
感伤是不是一种奢侈
昨夜下班,天还下着雨。进了新村的门,就看见地上有一长条一长条不规则的白色物,疑是哪户人家装修,民工运货时漏下的沙。一踏上去觉得脚下无物,才知不是。其实经雨淋湿的沙,何曾会有这般的白!到有路灯的地方看时,发现都是一些细小的白花,这才发觉空气中原来弥散着一层暗香,虽然细若游丝,却也浸润了人的五脏六腑,在黏着的黄梅天中,使人清爽起来。
原来新村里有不少香樟,这时候正热热闹闹地开着花,黄梅天一来,雨就不歇脚了,把树上开着的花都冲到了地上。雨时一长,雨量一大,这些细小的白花都汇集到小路的两旁,顺着雨水流成一条细小的花溪了。
第二天,因为要赶到浦东办事,我一早就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