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那个女子么?”瑞王曾这般问他,“按当时的局势,你并不是非娶她不可。”
他当时没有回答,仅将那一份心情压落了心底。
只有他自己清楚,洞房花烛之夜,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推开那扇门,欢喜交着欣慰,激动夹着忐忑,然而,便是这样的词语似乎都还不足以形容。
也只有他自己明白,那股刻骨铭心的痛,自她离开之后便日日夜夜的折磨着他,刻意地遗忘,甚或借酒浇愁,却依然无法摆脱。
喜欢么?当然。
他可是,一直期待着她,一直看着她……
云溪楼本是沈青彦名下的产业,但出于某些原因,此事鲜为人知,沈青彦本来也鲜少踏足此处,只在有要事与人共商之时才会到楼中走一遭。
但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竟喜欢上这一家并不起眼的茶楼,大抵是因为在此处可以让他看到自己喜欢之人吧。
“头儿,那位苏姑娘又到茶楼了,您今儿个也要过去么?”手下的人问道。
“当然。”他放下手中的公文,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不知从何时开始,下人的这一句话变作了他最想听到的话,仿佛仅仅“苏姑娘”这三个字便可驱尽他身心的疲惫。
没错,疲惫……
尔虞我诈,阴谋算计,似乎每天都在演着不同的戏,又似乎每天都重复着同一件事情,无趣,却又无可奈何,所以他才会无法把自己的视线从那个安静惬意的身影上移开。
她,事实上不过是个普通至极的茶客,然而,却似乎远离了尘嚣,不管何事都置身事外,不管怎么样的纷扰都与她无关,不介入,不议论,不表态,只是安静地看着,安静地听着,坐在窗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虽无惊人之姿,却叫看的人莫名地感到舒心,就连这喧闹的茶楼,人来人往之地,似乎也因为她的存在而增添了一个平静而和谐的空间。
为何她能够如此惬意自然,仿佛从来不解忧愁为何物?为何她的世界能够如此平静?平静得叫他羡慕……
是的,最初不过是羡慕罢了。但,不知何时开始,这一份羡慕变作了倾慕;不知何时开始,他变得越来越渴望看到她,她的笑容,她的眼神,她的一切……
“窗边那个位置便留给苏姑娘吧,我不希望看到其他人坐在那个位置。”他曾经这般吩咐云溪楼的掌柜,更嘱咐过自己的手下,只要她踏入云溪楼的大门,便即刻通知他。
但是……
“头儿,您若是真心喜欢那位苏姑娘,何不光明正大地追求她?以你的身份,她理应不会拒绝。”就连他的手下似乎也对他的行径甚是不解。
“追求?”
“是的,头儿。您只须一句话,莫说她的身份与家世,就是她家的祖宗十八代属下也能替您查出来。”
“身份与家世……不,不用了。”他断然拒绝了。知道了又如何?她既属于那个平静的世界,又何必把她拉入这个龙潭虎穴?他自身已不喜现今的生活,又何苦叫自己喜爱之人一同受煎熬?因此,他不须要知道她的背景或者其它,他只须默默地在背后看着她便满足了,在这云溪楼,静静地等她走入他的视线范围。
本该如此的,她安静地看着这个世界,他安静地看着她……可是老天爷行事却总喜欢出人意料。
天色青灰,细雨润万物。
他遭人暗算身中剧毒,倒在泥泞之上,本来只欲稍作休息,怎料越休息便越感困倦无力,雨水打在他身上,像在一点点地涤去他的生命。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就这般死去也好,一了百了……
只是,细碎的脚步声,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似乎有什么人在靠近。
“活的?”来人在他的身旁停下,熟悉的话语声叫他的心猛然一颤。这是,老天爷在怜悯他么?
“还是当作死的吧。”她又道,似乎要对他视而不见。
他从未像今日这般与她近距离接触,更未像这般近距离听她的声音。这般的语气,她此刻是否正皱着眉,努力地说服自己硬下心肠却又摆脱不了良心的责难?真想睁开眼看清她此刻的面容啊!这个女子,卸下了那抹淡然的笑容,究竟是什么模样?那份安静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样的性格?一定很有趣吧……
忽然间又不想死了,若果这是老天爷送与他的礼物,那么放纵一次又何妨?
“姑娘,你要见死不救么?”他伸手拉住了她的裙摆。
就当是满足他的私心吧,一次便好,一次便好……
一次……又如何能好?
人都是贪婪的生物,得到了一些,便想得到更多。虽然他一直压制着自己,但是,秦府后院,竹林细道间,她的身影就那般毫无预警地闯入了他的视线,叫他惊讶得来不及平伏心中的喜悦。
为何她会出现在秦府?为何她竟然是那个秦府的二小姐?
探子回报有关于秦府的消息之时,偶尔也会提及这位秦二小姐,说的无非是秦夫人欲借她与哪户人家结亲。
思及此,他不由地恼怒,他如此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着距离,唯恐自己的罪孽染污了她的平静,怎料,她的周围早已布满了危机。他如何能容忍,自己一直以来珍惜着的东西,到头来却叫那些人轻而易举地毁灭?
若真要如此,倒不如……
“娘子,过去的一切咱们一笔勾销可好?”
“娘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娘子可曾想为夫?”
“娘子……”
“娘子……”
真正接触之后才发现,她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美好,有些刻薄,会耍小性子,还喜欢记仇……原来,她从来就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而是真真实实的小女子,然而,却也是这么一个真实的小女子,叫他甘之如饴地一点点沉沦,越陷越深。
世人都道他与秦瑶相敬如宾,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唤娘子,他的心都是那般欢喜,却又不安,生怕一觉醒来,所有的一切都化作梦境消失。
“相公。”她低着头,微红着脸轻唤。看着她窘迫而又娇俏的面容,但觉他的心又一次被填满,幸福洋溢。
是了,像这般留她在身边,继续守护她的平静。
在那段短暂却幸福的日子里,他以为自己能做到的,但,他却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青彦,你的心情我明白,但不要忘了我们的大业。”瑞王如此提醒他。
“青彦,不可为儿女私情耽误了正事,男儿志在四方,建功立业,报效朝廷才是正途。”他父亲这般教诲他。
“沈郎,行大事者,恻隐之心万万不可有。”就连秦湘也警告他。
是,他是将门之后,国之栋梁,手握千军,背负重权,理应建功立业,报效朝廷,为了某个人或某个派系的权力鞠躬尽瘁,那些无关紧要的私情早该抛诸脑后!
是,他从小便是被这般教导的。
但……
“既然相公高兴,那么可否为娘子写几个字?”
“字?好。娘子要为夫写什么?”
“休书。”
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崩溃了。
最终,竟是他亲手将自己心爱之人推入了深渊……
人都是贪婪的生物,若是从未得到过一件东西,或许便不会念想,但,一旦曾经拥有,或许便不知如何放手了。
那个时候,他抱着必死之心送她离开,而后便将自己麻痹于一场场战事之中,助瑞王登上皇位,又到边境助他父亲抗击昭国大军。阵上英勇杀敌,阵下辗转徘徊,一晃竟已近三年,而心中的痛楚却一点点累积,掩,掩不去,忘,忘不了,到最后,便大大方方地回忆起来。午夜时分,仰望着朗月稀星,想着过去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唇角不禁微微弯起,灌一口烈酒,醉卧黄沙。
他不知道自己度过了多少个这般的日子,只觉得像这般的日子不管度过多少个,他的灵魂都是不完整的,直到有一天,一个属下关切地向他建议:“如今战事已经平息,政权亦已稳定,将军若是真的挂念夫人,何不卸下这一切去寻她?”
这个属下往日并不多言,但他还是记得他,他本是府里的一个侍卫,后来娶了秦瑶的侍女绿意为妻,这番话是那个侍女交待他说的么?
他又何尝不想卸下一切去寻她?只是这般的他,又有何颜面去见她?再者,他想离开又如何?龙椅上那个人便能如他所愿么?
“夫人此刻正在柳江城中经营一家客栈,据闻她尚未改嫁他人,若将军尽早下定决心,或许还来得及。此事乃将军的家事,属下不便多言,只是……望将军不要错过机会。”那个属下又道。
他仰望着蔚蓝的天空,但觉自己的心跳得尤其快,而柳江城这三个字不断地在他脑海中盘旋。这近三年的时间里,第一次听到她的消息。原来,他竟还有机会么?
“青彦,你当真要辞官?”御书房中,皇帝紧蹙着眉头注视着他,手中捏着他刚刚呈上去的青衣骑统领的令牌。
“回圣上,是的。”他恭敬地跪在御前回道。
“为何?此刻正是朝廷的用人之际,你……又何苦放弃这大好前程?”皇帝又道,眼神中似乎有丝不舍。
“微臣向来无心斡旋于官场,此番主意已决,望圣上成全。”
“是么?”皇帝寻思片刻,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起来吧,你这倔脾气,若连朕也不懂,只怕这世上便无人能懂了。”
“谢圣上。”他犹豫了一阵起身道,“只是,微臣当年答应你的事已经完成了,不是么?”
“是,所以朕也找不到理由再留你。”皇帝抬眼涩笑,而他却选择低下了头。毕竟君臣有别,他俩本情同手足,然而自从多了君臣这一层关系后,便生疏了。
皇帝沉默许久方道:“青彦,助朕除去盘踞在盘龙峡的前太子余党,朕便放你自由。至于这令牌,在找到下一任青衣骑统领之前,便暂且寄放在你那儿吧。”他将令牌抛至他手上道,似乎已放弃了挽留。
“谢圣上成全。”他下跪领旨。
岁月流逝,人心变改,身份,立场,利益……所以他才会如此厌恶权力斗争,哪怕是就是最亲密的兄弟,一旦沾上这些东西似乎也只能落得渐行渐远的命运,再也回不到过去。
接下来那场战役,他仿佛理所当然般赢了,率领青衣骑直捣盘龙峡并手刃了前太子,虽然叫几个妇孺逃脱了,他自己亦受了伤,但,以往打过的胜仗数不胜数,却无一场能像这一场般叫他赢得如此欢心,眺望着山河纵声大笑,亦不顾属下的劝阻,策马便向柳江城奔去。
压抑了三年,痛苦了三年,终于结束了这一切,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去寻找她……
然而夜幕降临,山贼拦截,竟杀了他的马,失血过多的他艰难应对,最终得以逃脱之时已狼狈不堪,却躺在路边无声地笑,想到马上便能与娇妻重逢竟又挣扎着爬起来。
徒步前行数理,见一岔路处驶出了一辆驴车。
“带我到柳江城的柳江客栈。”他攀上驴车,半带威胁地说道。
赶车的农夫迟疑着不敢接话。
“快赶车吧,把我扔在客栈的门口便可,事成之后这些银子便是你的了。”他扯出了腰间的钱袋,不耐烦地催促道。
农夫看着那沉甸甸的钱袋,一咬牙,扭头赶车。
他躺在驴车上,终于抵不住身体的虚弱晕了过去,但,即便如此,他的唇角依然弯着。
不知下一次醒来之时,睁开眼看的第一个人,是不是她……
他发誓,这一次,绝对不会再放开她的手……
清冷的街道,月光照着老旧的屋墙,亦拉长了街上那两个相对而立的人影。
“掌柜的,您在说什么呢?我如今姓殿,名小二,您忘了?”他装模作样地道。死皮赖脸,如厮的手段虽然有失光明,但那又如何?说起来,趁她熟睡算计她立下契约这一招,还是她教的呢。
“是么?原来你还记得!”秦瑶冷笑着,“若你真的只是殿小二,便安安分分地当你的店小二,不要再逾越本分!更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与那些朝廷官兵有关联!我只想在这柳江城平静地度过余生,谁若是要破坏,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管他是殿小二还是沈青彦,我都不会原谅。”
她背过身,迎着月光远去,那身影,一如当年般决绝。
他却不愿像当年那般仅是默默地看她离开,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当真,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他么?”
秦瑶顿了顿:“我若是原谅了他,那么谁来原谅我?”她轻轻地抚上了自己的腹部,举步离去。
“我若原谅的他,那么谁来原谅我?”这句话究竟是何意……
月光凄清,和当年她哄骗他写下休书那一夜的月光一模一样,但他却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能趴在桌子上哭泣,连泪水也不敢叫她看见的沈青彦。
无法原谅又如何?他现在可是天下最无赖的殿小二。
“无论如何,我绝不会放弃。”他追上她与她并肩前行,嬉皮笑脸,云淡风轻,又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