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时候,顾重言的眼皮渐渐变得沉重,下飞机后到现在他基本没怎么休息过,所以这会儿坐在床边一阵阵困意涌了上来。由于事情突然,所以顾重言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忘了开机。这也导致无论覃蓁怎么拨打他电话,一直都无法接通。她从萧樾那里知道原来顾父生病了,可她不明白为什么顾重言不愿意带她去见他父亲。
当顾重言迷迷糊糊眼皮半睁不睁时,他感觉到大腿那儿痒痒的,似乎有手指在轻轻推动他。定睛一看,顾父输液的那只手正软绵绵想往上抬,苍白的手上血管清晰可见,血液沿着针管倒流,与营养液融合。
“爸。”见顾父醒来,顾重言没了睡意,立即起身查看他的情况。其实顾父的意识并没有恢复清醒,浑浊的双眼只是看见一个模样的人影轮廓。自从病重后他就很少开口,就连每次王妈读报,他也只是朦朦胧胧听不太真切。
顾重言替他重新调整输针管,见没有血倒流后,这才安心坐在一边,耐心地等他清醒。以往父亲再固执,他也没真正生过父亲的气,在顾重言的心里,父亲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偶像,是他坚定理想的榜样。可如今,他躺在床上受着病重,顾重言的心里晦涩万分,更带着几分自责。
“重……重言。”好半晌顾之江才开口,气若游丝,目光的焦距慢慢定格在了眼前模糊的人影上。自从查出癌症晚期后,顾之江的身体机能严重下降,好像一下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般,不复当年这般硬朗。
“爸,你别忙着起来。”察觉到父亲撑着身子吃力地想坐起来,顾重言从沙发上拿了个垫子垫在他身后,以免他的背僵直着难受。
顾父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替他盖好身上的被子,又时刻注意着输液滴管的速度,嘴角歪斜的点了点头,指了指身边,示意他坐下。
两父子能够这么平静的相处,的确是五年后第一次,顾重言坐在一旁,见父亲一直看着他,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话想要说。“爸,是不是饿了?”
顾父摇了摇头,其实病后一直靠输营养液,他根本就没有什么胃口再去吃饭,现在只想和顾重言多呆会儿,说会儿话。
“家里的生意,你记得要好好管理。”无论怎样,他都舍不得看着自己一手创立的公司在他死后没落。他知道重言无心做生意,所以他放任他这几年学设计,来完成他的理想。可是顾之江依旧希望顾重言能把生活的重心放在他这份家业上,好好守着它。当年,他和弟弟顾之海一起来英国打拼,能有现在这份成就真的很难得,要不是摊上这身病,他真希望一直坐在办公室处理生意。顾之海已经走了,现在连他也垂垂老矣,的确只有顾重言才能替他守住这份财产。
看着父亲浑浊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恳求,顾重言下意识的点了下头,“爸,公司的事你别担心,在家好好休养。”即便自己多讨厌做生意,可到了这份上,他已经没有拒绝的理由了。覃蓁的设计已经日益展露锋芒,他也可以放心学着处理生意的事情。他明白父亲有多看重自己创立的公司,所以他知道拒绝父亲会有多残忍。
“重言,你过来一些,我有事想和你说。”顾之江难得有力气,就急着想把心里藏着的那些事统统都交办了。
顾重言依言,挪了挪身子,坐近了一些。
“其实我和你海叔……”也许是觉得有些倦了,顾之江说话时呼吸声很重,还带些喘,“我们都是被你爷爷从孤儿院领养来的,那个时候你爷爷一个人,一直都没有结婚。”
听到父亲这么说,顾重言不免有些意外,可是他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了,所以他从没见过爷爷,更没听说领养这件事。“爷爷他……”
那个年代要养两个孩子很吃力,所以顾重言想象不到爷爷会去孤儿院领养爸爸和海叔后,是过着怎样的日子。
“听我说完。”顾父从被子里伸出手,拍了拍顾重言略微冰凉的手背,声音虚弱地说,“你爷爷是希望我和你海叔能在有生之年找到一个叫江苒的女人。”
顾泊年的一生,一直在寻找江苒,他知道他老了,会有走不动、老眼昏花的一天,所以希望领养的两个孩子能替他寻找到她。其实连他自己都知道,寻找到江苒的机会很渺茫,她甚至可能已经不在上海,可是他偏偏还在固执的等待,守着一份不可能的承诺。
见父亲呼吸难受,顾重言替他顺了顺胸口,担心他这晚会不会累着。“那你们后来找到了么?”
“哎,这些年忙着做生意,哪里还想得起来要找那个女人,更何况我和海叔都觉得她应该已经去世了,不然也不会这么久了都没个消息。”说起这些的时候,顾父的语气中隐隐有些自责。“不管怎样,就算是已经去世了,你也要找到她的墓碑,这样我也能死后对你爷爷有个交代。”
这是他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死这个词,不免心头压抑,觉着沉重得很。即使医生告诉他,父亲的病无药可医,他仍抱着一丝侥幸,希望一切都是误诊。
“爸,我知道了。”顾重言点点头,心中记下了江苒的名字。
脑袋有些昏沉沉的,顾父的意识渐渐有些迷糊,顾重言见他不再开口,以为他累了,就扶着他的肩膀躺了下来,重新替他换上一包输液袋。
随后他便一直坐在床边的躺椅上,守着父亲直到天微微转亮。
这一夜王妈睡得并不踏实,所以很早就起床熬粥。当她带着刚煮好的白粥进来的时候,见顾重言就着躺椅睡着了,而顾之江则没有醒来的迹象。她将托盘放在一边,轻轻推了推顾重言的肩膀,“我刚煮好了粥,你去洗把脸吧,老爷我会看着的。”
“嗯,这个家辛苦你了,王妈。”躺椅咯得慌,顾重言起身活动了下筋骨,瞥见父亲还在睡,他轻声对王妈说,“爸昨天醒了一次。”
王妈的眼眶中泛着晶莹,手背抹了抹眼角,她激动地说,“老爷一定是知道你回来了,说不定这病也会跟着好起来。”
“嗯。”顾重言拍了拍王妈的背,坚定地说,“这些日子,我会留下来照顾爸的。”
顾重言去洗漱后,王妈想给顾之江喂些白米粥,可是等她拿着粥走近时,手一松,瓷碗从手中滑落,在地上滚了一圈后,停在了脚边。粥悉数都溅在了王妈的脚上,可是她却浑然感觉不到烫。
“重言,你快过来看看。”王妈朝门口不断呼喊着,手不停地凑近顾之江的鼻下,“你快过来看看老爷是不是出事了?”
正在洗手间的顾重言听到王妈的声音后,心一沉,慌忙丢下手中的毛巾跑了出来。“王妈,爸怎么了?”
“你看老爷是不是不行了?”王妈将顾重言拉到床边,想让他看看情况。她本来想叫老爷起来喝点儿米粥,可是怎么叫也叫不醒,身子也有些僵硬了。
只见顾之江张着嘴,姿势一动不动地,双目紧闭。王妈直觉老爷可能不行了,立即跑去客厅打电话叫医生,留下顾重言一人呆呆地站在床边,眼神定定地看着父亲。
顾重言俯下身,手背碰了碰父亲的指尖,只觉冰凉万分。昨晚,那双手还碰过他的手,带着一丝温度,可才相隔几个小时,怎么就天人永隔了呢?
“爸。”一声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卧房内,可惜无人应答。
没多久,家庭医生匆匆赶来,借着仪器给顾父做了全身检查,可是看到心电图上那一条直线时,顾重言知道,一切都回天乏术了。
“应该是凌晨四五点左右去世的。”家庭医生摇了摇头,将听筒放回上衣口袋里,转身对站在一侧的顾重言说,“等会儿跟我回一趟医院,开死亡证明吧。”
“老爷啊……”听到医生这么一说,王妈的情绪第一时间失控了,伺候了这么些年,她接受不了他这么突然就走了。她就这样跌落在床边,大颗眼泪沿着脸颊落下,毫无形象地大哭着。
凌晨四五点……
顾重言没想到就在和父亲聊完的一个小时后,父亲就已经不行了,可是他却浑然不知,甚至因为疲倦而睡着了。
一向尊敬的父亲,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没了生命,顾重言忽然有种失去了原有精神支柱的无力感。他无法帮父亲解除病痛,也无法在父亲难受的时候陪在身边,说到底,他根本就是不称职的儿子。
耳边是王妈的嚎啕大哭声和家庭医生的叮嘱声,搅得顾重言有些头痛欲裂。他弯下身想扶起王妈,可她固执地不愿起来,只是死死地抓着顾重言的胳膊,一直在哭。
人都是重感情的,王妈伺候了顾之江这些年,多少也有几分情意在,所以这会儿根本无法接受老爷忽然间离世。王妈尚且这般难受,更何况是身为儿子的顾重言?
顾重言看着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父亲,悔恨与自责交加,他为先前在公司怀疑父亲是假装生病而感到羞愧,更为无法替父亲承担病痛而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