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夏侯军刚刚帮我做好的新名片:柴米,国际南水学校副校长,仙水作家协会理事。我不由得兴奋了一下。这个兴奋当然不能够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那样会显得很没有内涵,很没有档次,我斜眼瞟了一下名片,冷哼一声,扬了扬手让夏侯军走。这两个月,我在手下面前越来越严肃,笑容都留给领导了。这个还真不是刻意装出来的,坐在我这个位子上,必然有很多人来仰视我,从生理结构学角度分析,为了看见他们,我就只能鄙视了。操纵着一群人的命运和钱袋,严肃一点是自然的要求。变严肃了,就表示成为既得利益者了,成了既得利益者,离禽兽也就不远了。所以《天下无贼》里有句台词说得不错:“严肃点,打劫呢!”
剩下一个人时,我才偷偷拿出名片翻来覆去地看。说老实话,虚荣心瞬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么年轻能混到这个位子上的人,虽然不稀奇但不会很多见,等过几年,张哥再上去一点,我弄个教育局局长也不是不可能,谁让我跟对了团队呢?真成了柴局长,那回老家是什么感觉?多好!但我心里马上就飘过一丝阴影,猛地抓了一下头发,我不是打算两年后去香格里拉吗,我怎么这么快就有些不坚定了?
我想起一个故事,某干部死前,要求在墓碑上一定要写上这几个字:某某,后勤处主任,正科级,享受副处级待遇。刚听到这个故事时,我捧腹大笑,觉得不可思议,还有快死的人仍忘不了他的副处级,现在却突然觉得有一些悲凉。不知道这个游戏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与理想?这位科长是不是也有他的香格里拉——面朝雪山,春暖花开,养条黄狗,弹着吉他,背着可爱的小公主,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然后梦醒时分扎进文山会海,觥筹交错,尔虞我诈,媚上欺下,为年底的一个优秀和先进,为领导的一个欢喜与发怒而诚惶诚恐、患得患失,到死的时候只剩下看着主任的名片傻乐?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上进,就跟刘芸一样……想到刘芸,我的心就疼了起来。
公寓里,刘芸问我:“你都知道了?”
我说:“嗯。”
刘芸又问:“你怎么想的?”
我反问:“你怎么想的?”
刘芸说:“我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的。”
我说:“你找别人我能接受,但你不是最恨朱仁义那个畜生吗?”
刘芸诚恳地说:“但我不恨编制啊,柴米。”
我说:“过两年我就带你走了,你还要这些东西干吗?”
刘芸说:“你那个朱哥还说过要娶我呢!”
我一把掐住刘芸的脖子,说:“别拿我跟朱仁义那畜生相提并论,知道吗?我是真心的!”
刘芸咳嗽了两声,一脚踢开我,飞快地拿出一把水果刀,又飞快地把刀扔掉,笑道:“哈哈,差点被你掐死了。但你肯掐我,说明你还在乎我,谢谢你,跟你这么久,我真的有些喜欢你了。我的判断是对的,小柴米你不是好人,但也坏不到哪里去,跟我一样。你真的很合我胃口,但我没有安全感,对不起。”
我冷笑道:“你对我没有安全感?”
刘芸说:“是对这个世界。”
我瘫坐在椅子上,空气凝固,我说:“我不怪你,本质上,我跟你一样卑微和现实。你只是又一次在现实世界里被利益勾引着做了违心的事,这跟职员拍领导马屁,当秘书的陪上司喝酒是一样的——是你的男人没有本事。但你不准再跟朱仁义好了,也不要进南水,我会嫉妒,会心疼。两年后,我带你去香格里拉,好吗?”老实说,我说这话时自己都说不清楚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多年修行下,我的表情和语调都是真的。
刘芸沉默了很久,说:“你还肯要我吗?”
我说:“废话,你还欠我钱——这样一个破碎的我,也就配拥有这样一个破碎的你了。”
刘芸笑了,笑得放肆,笑得狰狞,笑得苦涩,她把我压在床上,闻了闻我的衣服,一阵疯狂后说:“你很耐用嘛,找了三个女人还能用。好了,我又多了一个跟你的理由。我答应你不去南水了,但你要记得,我为你付出了多少。而且你以后不准提我跟朱仁义的这个事,你知道吗,我在跟朱仁义做的时候也觉得好恶心好后悔。你如果是个男人,就带我走,不要让我再想起这里的一切。反正女人找男人都是赌博,老娘就赌一把,我等着你的香格里拉。”
我皱着眉头说道:“好。”
刘芸温柔地圈着我的脖子,说:“女人经不起老的,你要知道。我等你,你别骗我。”
想起这段对话,我揉了揉太阳穴,有些不知所措。我好像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近在咫尺的名利、关在房里的美人。但我为什么还是感觉如此空虚,是不是因为我只有名片没有名气,只有爱人没有爱情?
我打开国际教育的职工名录,除了我和夏侯军是朱哥内定去南水的以外,尤晓萌自然也是要带去的,这样我的良心也好受一点,她也不用怪我骗她了,谈了场恋爱捞了个编制,也算她傻人有傻福。伍老师自然要带过去的,上次他送了我5000元钱,昨天在我的暗示下又送来了2万元钱。牛老师也要带去,他也送了我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最后一个名额选谁,这还真是个问题。这几天,有一半的老师都过来串门了,带的东西都不多不少,带谁不带谁还真难取舍。我告诉自己:不带过去的,钱一定要退掉,这是江湖规矩,而且这群教育民工也不容易。我突然想到,要不要把杨老师带过去?这是夏侯军的人,我自然一个都不想要,可是,夏侯军毕竟是朱哥提拔和器重的,朱哥提拔他是不是也有想让手下分成两派,互相制衡的意思?如果夏侯军的人我一个都不带去,这两派就完全不对称了,短期看我风光无限,但长远下去,会不会引发朱哥对我的不放心,有损朱哥对我的信任,有损我在南水的“钱途”?
我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朱仁义可是玩了我女人的男人,我也太大方了一点吧。我居然为了利益和前途还要顾忌这个给我戴绿帽子的男人怎么想?我是不是连林冲都不如?对了,林冲他到底算不算忍辱负重的英雄?
英雄?别给林冲还有我这样的男人找借口了,哪怕教科书认为林冲就是英雄。我就是柴米,我不是英雄,我痛苦地想:柴米,半辈子谋的就是柴和米!
正想着,税警小董带着几个人走进了我的办公室。
我赶忙倒了几杯茶,说:“各位警官好。小董啊,来查税了?张秘书、朱老板都跟你打过招呼了吧?”
小董叹了一口气,说:“真查吗?”
我翘起二郎腿说:“既然是朱哥主动要求查的,这说明了我们国际教育拥有很好的依法纳税意识。你们就查吧,该补交的我们补交,该带走的带走。”
小董喝了一口茶,说:“朱哥举报你们公司长期偷税漏税,证据确凿。主管财务的是莲姐,说实话,我也很犯怵。他们好歹夫妻一场,用得着这么绝吗?”
我心里也七上八下,但这种时候已经不能站错队了,我说:“依法纳税是每个生意人的义务。朱哥已经跟莲姐离婚了,他这么做就是为了打造财务清晰的新公司。如果偷税到了一定程度,构成了经济犯罪,你们该抓就抓吧。”
小董叹了一口气,说:“大户人家就这样,还是做个老百姓好。走,封掉财务室,把石莲带走。”
莲姐被押着,大骂道:“朱仁义你这个畜生,你丧尽天良没有好报的!你忘了你以前怎么追我的?你打江山时我帮了你多少?你拿那块地,我爸做了多少工作?你不得好报啊……”几乎所有国际教育的老师都从办公室走了出来,都有些愤愤不平。
我喝斥道:“都回去,要相信司法。不认真工作,我炒你们鱿鱼。”
朱小叶跟莲姐最要好,她冲到警察身边,叫道:“凭什么抓我嫂子,她是好人。”
我叫尤晓萌抱住朱小叶,尤晓萌居然冲过去抓了警察一道印子。我只好亲自动手,搂过她俩,我在小叶耳边轻声说道:“你冷静,你可是朱老板的亲妹妹!”
莲姐终于被拖出了公司,到大门口时还在哭闹,两脚因为一直被拖在地上,鞋子早掉了,地上磨得都是血迹。我在门口默默送着她,她抬头看着我,突然给了我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吐出一口浓痰。我尴尬地抹去。莲姐确实是个好人,我还记得金融危机时她是唯一一个不同意给老师减工资的领导;我带她去练咏春时,她还非常热情地给我介绍女朋友。我说:“莲姐,相信法律,他们一定会秉公执法的。在牢里,我去看你。”
尤晓萌从左边踱到右边,又从右边踱到左边,怒道:“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说离婚就离婚,说翻脸就翻脸。我都不想跟这样的人去南水了。”
我说:“小声点。你的编制还要一周后才能定下来,有编制的人才有资格骂老板。你给我先忍着。”尤晓萌呜呜地哭了,说:“我去了南水,有了编制,除了教好美术,我就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帮姓朱的干。”我搂着她,拍了拍她的背,说:“可以。你的命已经不错了,珍惜吧。”
其实我也没想到朱哥会用这一招解决他的结发妻子,但为了天文数字的钱不变成婚后共同财产,朱哥用这一招,作为豺狼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以后会不会为了钱动我?可能暂时不会,但以后就难说了。正在伤感,办公室外传来敲门声,我连忙推开尤晓萌,尤晓萌擦干了眼泪。
“你们都在啊,最好了,我就不用跑两个办公室了。”陈佳佳走了进来,高兴地说:“柴老师好,尤老师好。今天中午去我家吃饭。我们家的房子就快被拆了,但我家的坛子菜还有好多,所以我妈妈一定要我请到你们两位。”
我张开双臂,脸色铁青。
尤晓萌说:“好啊,好啊,我们一定去。柴米,你张开双臂干吗?雄鹰展翅,你不是紧张的时候才用这一招吗?你见到佳佳紧张什么?”
我把双手放下,咳嗽了两声,脸色有些不好看。
陈佳佳不安地说道:“柴老师,您生气了?我这两天上课是有点走神,今天上语文课还睡了一会儿。我家里出了点事,前几天,不知哪里来了一群人,冲进我们村里面就推房子,还打伤了好多人,连我都挨打了。”
我脸色更难看了,连续咳嗽了几声。
陈佳佳低头道:“对不起啊,柴老师。”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拍着桌子歇斯底里地骂起来,这是我教育生涯里最狠的一次,我是基本不骂学生的,我怒道:“连续两天上课走神!你记住,不管家里出什么事情,你要记住,你是复读班的学生!你只有几十天就高考了,你不要管那么多闲事,你只要好好读书!你要记住,你那个房子不算什么,你才是你妈还有你在天上的爸爸,还有你们全家的希望!”说着,说着,我居然流出眼泪来了。
尤晓萌吓呆了,她从来没有见我哭过。陈佳佳更慌了,她也哭了,说:“对不起,对不起,柴老师,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我一定会恢复过来,考上军校。”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抹了抹眼泪,有些气短地转过身去。
佳佳说:“中午一定要过来。听说这几个晚上,就拆到我们那里了。”
我正想拒绝,尤晓萌说:“放心,我们一定来。”
再一次走进马头庄,涌已经变回了墨绿色。我特意戴了一个墨镜,低着头靠在尤晓萌的背上,偷偷摸摸地走进了佳佳家里。陈佳佳的妈妈非常高兴,把所有好东西都往桌子上搬。我吃了一点,就完全没有了胃口,借口肚子不舒服,独自走上楼顶坐着休息。我拿开墨镜,左右望去,低矮但干净的房子、绿绿的小涌、长着青苔的小巷,还有房子角落里不知谁打理的青菜,在阳光下显得挺美好,我突然想,其实很多穷人在这里生活得很不错。
佳佳端来一杯茶,笑盈盈地递给我,问:“柴老师,舒服一点了吗?”
我说:“没事,就是有些肚子胀。”
“唉!”陈佳佳靠在我身边,说,“柴老师您真是个好人,但现在社会不知道怎么了,到处都是坏人。上次来我们庄的强盗居然好多都是警察,我失望透了。”
我犹豫了一下,不愿意自己的学生痛恨社会,实话实说道:“那一定都是不法商人,那些……坏人假装警察,找个服装厂可以做很多警服。很多时候,政府的声誉就是被他们败坏的。佳佳,你们不要失去信心,就算这个社会不完美,但社会总是人组成的,人也能够改变它。”
陈佳佳凑在我耳边,说:“你说得对,我不想改变社会,我只想保护我的家。等我考上军校了,我派一个排的部队灭了那些侵略家乡的人。老师,我和几个女生都很喜欢你,你知道吗?”
这个事我知道,我笑道:“老师不玩师生恋的,这是原则。”
陈佳佳一拳打在我背上,说:“你在想什么啊?我是把你当爸爸看。”
我把一口茶吐在衣服上,委屈道:“我有那么老吗?”
陈佳佳说:“哈哈,你不老。但老师就是长辈,别的人我不知道,真的,我把你当爸爸看。”
我问:“佳佳,想你爸了吗?”
陈佳佳说:“想,以前爸爸就带着我在这个房顶玩,对,就在这里。把两只脚搁前面的墙上,我就在他脚上滑滑梯,一直滑到读小学。还有那一个小洞,看见没有,柴老师,就前面一点,我和爸爸玩捉迷藏时,我就躲在那里,每次他看见我了,都故意装作找不到……”佳佳停了一会儿,突然学着童音,撒娇地说:“爸爸,呵呵,小佳佳——不见了——爸爸,小佳佳——在这里,呵呵。”
我戴上墨镜说道:“真是不幸啊,贪酒真不好。”
陈佳佳伸手抹了一下眼睛,说:“在别人眼里,我爸爸是个窝囊废,没用啊,穷鬼啊,酒鬼啊,我爸自己也这么说。但在我眼里,他就是爸爸。你知道吗,他喝醉了就喜欢打人,但从来没有打过我,一次都没有,看见我马上就笑得好甜。他走了后,我整整两个月就在这大门口等他,我总相信他会回来的。这里他多熟悉啊,他的佳佳还在这里,他闭着眼睛都知道他的佳佳会躲在哪里。”
我转过头去,说:“考上大学吧,你爸会为你骄傲的。”
佳佳趴在我肩膀上,用我的领子偷偷擦了下眼泪,说:“对不起,柴老师,好好的讲这些干吗?我就是这几天老梦见爸爸,你这个心中的爸爸又过来了,房子又要被拆了,我有些难受。”
我低着头,半天后笑道:“搬出去也好,你看这房子多旧啊,出去买个新的。应该有赔偿的。”
陈佳佳说:“有啊,但那点钱能买什么,厕所都买不了。而且这真不是钱的问题,反正我们在哪里都是租房子住。我是怕拆了这里,爸爸——我爸爸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喝了一口茶,感觉很苦。
佳佳说:“真舍不得这里,柴老师,你还记得你跟我们讲鲁迅的《故乡》吗?那节课我印象好深。乡情总要有所依附,有这间房子在,我觉得我爸爸还在,我能感觉到他,如果这个房子被拆了,我就找不到我的爸爸,找不到我的故乡了。嗯,柴老师,这两天对不起啊,我保证我会认真读书的。”
我犹豫了好久,说:“是老师对不起你。”
走的时候,佳佳妈妈给了我两个坛子的泡菜。我拿出一个信封,装着5000块钱,递给了佳佳的妈妈。
佳佳妈妈说什么都不要。
我只好说:“佳佳,这是借给你们的。等你毕业后,再还给我。”
佳佳妈妈终于感动地接了过去,抽出一张后仍然将信封还给了我。佳佳蹦蹦跳跳地送我跟尤晓萌走出二巷,对我说:“柴老师你娶了尤老师吧,我很喜欢你们两个的,尤老师人真的好好哦。”我笑着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也就忘记了戴墨镜和低头。快出庄时,一巷的废墟里突然跑出两个汉子,不由分说一拳袭向了我。我一个趔趄被打倒在地上。
那汉子大喊:“王八蛋出现了,王八蛋又来了,我记得他。”一群老少爷们围了上来。
陈佳佳大吼道:“你们干什么?你们认错人了,他是我的老师!”
佳佳妈妈也冲了出来,怒道:“这是柴老师,他是老师。你们怎么能乱打人?”
尤晓萌扶起我,也大骂:“我们是来家访的,你们是谁啊?”好个尤晓萌,居然捡起一根棍子,勇敢地站在我身前。
那汉子疑惑道:“佳妹子,你跟你妈都是好人,这个,这个真是你老师?”
尤晓萌拿出工作证,说:“我们是国际教育的。”
那汉子看着我还在犹豫,陈佳佳冲过去,“啪”地打了他一巴掌,说:“让你打我老师!”
那汉子捂着脸,尴尬地笑了,他点点头,说:“对不起啊,老师。你跟上次晚上来庄里打人的长得太像了,不过,他不可能大白天带个女人过来。对不起老师,我再抽自己一个嘴巴。”
我哆嗦着脚,说了声“误会”,脸上堆着笑离开了。
我抱着尤晓萌说:“晓萌,你刚才怎么敢站在我身前,你不怕我真的是坏人吗?”
尤晓萌还在愤愤不平:“太气愤了,乱打人。你怎么可能是坏人?”
我长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个好人,以后会吃亏的。好在马上可以进国际南水了,进了事业单位人际关系简单很多,而且没有失业的风险。但你还是要处理好人际关系,不该管的别管,不要太有正义感。以你的性格,也不要去争什么了,混个中级职称等退休好了,知道吗?”
尤晓萌惊奇地说道:“你今天怎么了,见到学生还雄鹰展翅,现在又弄得像要离开我一样?”
我说:“不要轻信他人,这样会少受点伤。哲学家萨特说得好,‘他人即地狱’。很多东西都只是表象,也许,我从来就没有在你身边过。”
尤晓萌说:“发什么神经?我不懂什么萨特,你不在我身边,我就去找你。”
我想说点什么,又看见她捡起一根树枝,像舞剑一般在空中划来划去,犹如一个女侠。我犹豫了一会儿,结果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这时正好是中午,烈日当空,云在光中呈现血色。我记得,今晚该去二巷了——就是陈佳佳家住的巷。
回到公寓,刘芸居然没有午睡,还在等我,化了妆,黑丝袜,红色高跟鞋,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和她大战一场,然后就呼呼睡着了,梦里还在想着,这个中午刘芸可真乖。起来后,床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叫了两声“芸儿”,都没有回应。我走到厨房泡了壶茶,这是我多年以来的老习惯。刚走到热水壶边,整个人就呆住了,水壶下面赫然留着过年时老妈送给刘芸的金手镯,还有我送给刘芸的谢瑞麟钻戒。
我知道,刘芸走了,真的走了。我难过了五分钟,跑到厕所吐了一次,居然觉得有些虚脱。本来想假装一下不在乎,但还是不甘心地拨通了刘芸的电话,果然听到她柔美的声音,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语气很平静,我淡淡地问:“走了?”
刘芸回答:“嗯。”
我问:“谁?”
刘芸说:“放心,不是朱仁义。”
我只沉默了两秒,就说:“那个组织部的大叔?”
刘芸说:“你怎么知道?你真的跟我同一个频道。”
我说:“还能见面吗?没有你,我的生活变抽象了。”
刘芸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他为了我离婚了。”
我说:“他能帮你公务员面试成功吗?”
刘芸说:“是,内定进信访局。”
我说:“恭喜你。”然后静静地挂了电话。
我躺在床上,非常难受,满脑子都是刘芸的靓影。有时明明想得通,有时又想不通了。从道理上,我完全明白,既然是狼,自然要遵守狼的规矩,猎物被抢了谁都不能怪。我输给一个组织部的中层,在现实生活中,其实没有什么好埋怨的。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三个男人去女方家提亲,A对女方家长道,他有1000万元;B对女方家长道,他有一个大公司;C道,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孩子,在你女儿肚子里。结果C获胜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所谓的核心竞争力,就是在关键岗位上有关键的人。对于刘芸来说,既然我不能帮她弄到编制,她又答应了不去找朱仁义,这个大叔无疑就是她关键岗位上关键的人。
想通后,我的心情舒畅了很多。半个小时之后,我又开始堵得慌,一个跟了我快半年的女人说没就没了,这不是理智可以完全安慰得了的事情,我把手机放下又拿起了20多次,无耻地再拨了一个电话过去。
我问:“你爱他吗?”
刘芸说:“呵呵。”
我说:“好。”
刘芸说:“你别高兴。我会努力爱他的,我是普通人,不是情圣,爱个普通人没有那么难。还记得那天我生日吗?你没回来那次,他送我钻戒,任我选,我跟你说我没有选,其实我选了颗最大的,不过不是戒指,是胸坠。他还买了好多东西给我,带我去打了人生第一次高尔夫,18洞,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肆无忌惮地花钱,那感觉太好了,女人就应该这样。”
我说:“嗯。所以你选择了他。”
刘芸说:“对不起。都说郭襄爱上了杨过,其实,她只是喜欢16岁生日时的那场烟花。”
我说:“我舍不得你。”
刘芸挂了电话。
我看着墙角的蜘蛛网,心里很纠结,一会儿想到自己的“爱情”,一会儿想到自己的“事业”,觉得都似是而非。吃晚饭后,我还要去马头庄拆房子吗?视我为父的陈佳佳能考上大学吗?我还能挽回刘芸吗?一郁闷,我第三次拨打刘芸的电话,结果,电话里再次传来一个柔美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我突然一下子垮掉了,眼泪没出息地流淌。我一个人爬到了万科的楼顶,下面是万盏灯火,也许还有不少枯骨。当时我真有跳下去的冲动,可真的走到边缘时,又恐惧地往回缩了缩,我打了个电话给李白,告诉他我失恋了,想自杀。我会打给李白这很奇怪,我一向看不起他的文章,但我总觉得只要是搞过文学的,多少会理解我,这叫物伤其类,或者病急乱投医。
李白赶了过来,说:“兄弟,要不要给你找个心理咨询师?”
我说:“我就是啊!”
李白火道:“我操,最讨厌你们这样失个恋就想自杀的。都这样,还要我们计生委的干吗?”
我听到这话就笑了,一笑就不想死了,但还是痛苦。
李白说:“行了,大老爷们,别矫情了,唱歌去。看在你在我流放到妇联时第一个来看我的份上,老子破次产,老子请客——啤酒钱你出啊!”
李白找了家全仙水最便宜的量贩KTV,开了间最小的K房,我们一起吼道:“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 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多少同林鸟/已成分飞燕/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恋/爱人不见了/向谁去喊冤/问你何时曾看见/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
唱着,唱着,朱哥打来电话:“在哪里?你他妈的跑去哪里了?过两小时就要动手了,马头庄二巷。”
我连续灌了自己三瓶啤酒,发现怎么都不醉。
朱哥焦急说道:“喂,喂,喂,听见没有?”
我说:“靠,你黄世仁还是周扒皮啊?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我半醉半醒,一脸严肃地坐在四爷开来的“奥迪”上,像极了一个黑道大哥,如同《古惑仔》里的郑伊健。车队缓缓地开向马头庄,像一群送灵的人。而推土机已经在庄的那一边候命了,我们这一队只是蚁兵,这叫指东打西,参谋长柴米。我看到有老百姓在窃窃私语,也有老百姓在默默地打包离开,我涌起一种胜之不武甚至可耻的感觉。
我拉开一瓶“蓝带”,喝了一口啤酒,脑子终于糊涂了一点。我狞笑着想:推完这个巷子,下一次就可以一次性把马头庄统统搞定了,我就可以赚我的第一笔横财了。我拿出打火机,拿出一个冲天炮,只要点燃这个信号弹,在马头庄另一边的江横、李七他们就会响应我们,他们的推土机十分钟内会卷完这一片,就像好莱坞的灾难片一般暴力。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很兴奋地丢开打火机,一看号码是老妈,而不是刘芸,心里一阵失望。
我不耐烦地问:“干什么,这半夜三更的?”
妈妈说:“崽啊,你快点回湖南吧。”
我说:“有病啊,哪有时间啊,我不用赚钱啊?”
妈妈说:“没时间也要回来,你老爸病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