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淡的茶香溢出。
青衣的侍童手忙脚乱的盖住茶碗,滚烫的茶水还是满溢出杯口,茶水溅了一桌。
神情懊恼的用一边的抹布擦去桌上的水,却又忍不住支起耳朵微侧着头偷听后面的动静。
不远的坐塌上,一张端沉的小几静静摆放,淡淡熏香从精致的瑞兽金炉中飘出。
安静的氛围里,落子声格外清晰。
冒着热气的茶水端上桌,在逐渐变凉的天气里,能看见袅袅白雾以优美的姿态腾起。
“公子小姐,茶好了。”
景笙看着棋盘,渐渐舒展眉宇。
一手端起茶杯,放在唇边轻吹,而后启唇抿了一口。
棋盘的那头,裹着狐裘的男子微微侧着头颅,乌黑的发丝顺着一侧倾泻在臂弯,眉头细细皱着,眼睛紧紧顶着棋盘,似乎有些苦恼,一手抱着手炉一手捻起棋子,却迟迟不肯放下。
景笙见他如此,也只笑笑不说话。
侍童端了茶盘,侍立在牧云晟一侧,眼睛却一直朝着棋盘这边瞄。
茶水已渐渐有些凉了,牧云晟的棋子仍没落下。
景笙目光淡淡看着棋盘,并不出声催促。
倒是牧云晟耐不住,将棋子收回掌中,澄澈的眼瞳有些忐忑的望着景笙:“景小姐,我是不是太慢了?是我拉你来下棋,却还一直让你等……”
景笙摇摇头道:“我不急。”
牧云晟咬咬唇,终是落下一子,景笙紧接着跟下一子。
握起棋子,牧云晟又陷入了下一轮的沉思。
小侍童手托茶盘,脚尖掂了起来,视线一个劲的朝着这边张望。
景笙不由垂下头,想看看自己这边有什么不对,仔细看过发现无任何问题后,景笙抬起头,才留意到小侍童看着她们时流露出的狡黠笑容。
景笙一时失笑,曾几何时,她和沈墨对坐看书,岭儿也曾流露出相同的表情。
一时失神,牧云晟已落了一子,景笙再落子时神情就有些恍惚。
这一落,便露出了一块破绽,牧云晟忙不迭落下黑子,把方才景笙白子占去的便宜又讨了回来,白皙的脸上不觉挂起了开心的笑容。
景笙掂量了棋子,她不知道牧云晟究竟是什么意思。
救了她,给她看病,甚至用的药都是极好的,几日下来,好吃好喝养着她,景笙本以为牧云晟是有所图,虽不知他图的是什么,但总归有所防备,可是没想到,等她的伤好以后,牧云晟竟然只是拉着她看看景,下下棋。
看看景致,虽然这里地方颇大,可是近处实在没什么可看之景,至于下棋……景笙本已觉得自己棋力一般,没想到牧云晟的棋艺……更是惨不忍睹。
她不知道牧云晟表现出的这种不经世事的单纯究竟是真的,还是装的——是的,几日接触下来,牧云晟给她的印象已经几乎完全打破了那种倾国妖孽的错觉,反而,让她觉得牧云晟的性格实在比起他的样貌太过无害,太过简单……当然,如果是装的,那未免太恐怖了。
景笙暗暗摸了摸藏在怀里的书信,犹豫着该不该给牧云晟。
毕竟这是对方的家书,可是,倘若牧云晟和云敛的关系没有想象中的好,那么这封信就是个烫手山芋。
犹豫间,牧云晟突然放下棋子,捧起暖炉,细声问向侍童:“现在过了寒露了么?”
侍童轻声应:“刚刚过,再几日就是霜降了。”
牧云晟“哦”了一声,裹紧狐裘,声音里倒像是有些失落:“那梅还没开吧。”
侍童却笑道:“梅花没开,可是园里的梅树上已经结了不少骨朵,粉粉嫩嫩一个挨着一个,缀在枝子上,可有趣了。”
牧云晟似乎突然起了意,眨眨眼睛,站起身语气里带着期待道:“那我们去园里看看,好么?”
侍童忙出去传话,叫人拿了毛皮斗篷,又指使着人去点地龙,准备东西。
景笙下棋本就是陪公子读书,如今见牧云晟兴趣转移,自然也甩下棋子,跟了去。
等到了院中,一切已经准备好了。
一路上铺着厚重的毛毡,即便是薄靴走上去也并不觉得冷,回廊的柱子上挂着一个个旋转的香炉,四周烘的暖意融融,稍有冰冷尖锐的东西都用绣布填上棉花包好。
简直把牧云晟当什么易碎品了。
景笙留意到,虽然牧云晟并不管事,可是整个岛域的营地里,却是他身份最高,虽然他自己像是丝毫未觉一般。
园里的亭子中,通上地龙很是温暖。
打扫干净了的石桌上铺着一层绒毯,再上面一个银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山药粥。
牧云晟坐在桌前,轻轻喝了一口粥,视线放远。
景笙倚着亭中的柱子,仰头而望,不远处,几株梅树舒展着枝桠,尚未开放的梅花骨朵一点一点娇羞妩媚,散发着隐隐寒香。
其实并没有什么看头,牧云晟却望着梅树看了很久,久到牧云晟开口对她说话,景笙都差点没能反应过来。
“景小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
“并没有。”
牧云晟突然轻笑出声:“那大约就是觉得我很奇怪。”
“牧公子怎么会这么认为?”
顿了顿,牧云晟才又道:“景小姐,其实我在帝都见过你。”
景笙一愣,那样的场合下,应该说是她见过牧云晟才对吧,难道此后他们还见过面?
牧云晟又想了想,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那时候,你和你的夫君在岸边看花灯,我正巧看见了你们,你大约没有留意到……”
花灯?景笙一瞬间反应过来。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景笙掩饰住一瞬的黯然,淡淡回道:“那个不是我的夫君。”
牧云晟微讶:“可是,可是我看你们的样子,很相爱很让人羡慕,我还以为……”
景笙笑了笑:“大概是牧公子看错了吧,那是别人的夫君,我哪里有这么好的福气?”
牧云晟还想说什么,他记得很清楚,景笙那时候的温柔表情,就像年幼时他记忆里母亲看着父亲的模样,那种样子并非刻意为之,也从来做不得假。
只是,他忽然有些再追问不出口。
不论景笙说的是真是假,现下救上来的也并没有那个男子。
回忆起景笙望着那个男子那般温存柔和的神情,牧云晟却是真的有些羡慕了。
垂头继续喝粥,牧云晟低道:“大约真的是我记错了吧。我的母亲在我有记忆后没多久就去世了,父亲也一直不在身边,所以看见感情相笃的夫妻,忍不住便会多看几眼。”
“牧公子不是一直在西凉王身边?”
牧云晟的神色有些怅然,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前覆盖下一片阴影:“是。可是毕竟那吧是我的生生父母,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只带了我两年就走了,至今我也没能再见过他……”
景笙闻言,心里蓦然生出些愧疚,只因为一点怀疑就辜负先人的遗托,实在不该。
不论怎样,那毕竟都是他们父子的事情。
拿出信函,景笙道:“牧公子,其实我见过你父亲。”
牧云晟一脸的惊喜的看着她,丝毫没有怀疑的样子:“真的?”
那期待的样子,让景笙几乎无法开口,别开视线,咽了口口水,景笙还是道:“你父亲临终前托我给你一封信,说他对不起了……”
期待的表情就这么僵在牧云晟的脸上,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可置信:“临终?”
景笙把信递了过去,没再忍心看牧云晟的表情。
牧云晟快速接过信,取出里面的信纸,一目十行的阅读起来。
一时间,亭子里变得很是安静。
景笙再想看去时,牧云晟仍旧维持着拿信的姿势,连手也没动一下,视线似乎胶着在了信上。
而后,不过几秒,景笙看见,有些晶莹的液体顺着牧云晟无瑕的脸颊流淌过。
生平景笙最见不得人哭,可是此时即便景笙之前对牧云晟并无太大好感,也觉得心头有那么些不是滋味……或许说是有些心疼。
倘若牧云晟趴在桌上嚎啕大哭她还能略觉得好受,可现下他一言不发,愣了一般默默流泪的样子倒真把景笙吓了一跳。
尤其,这封信还是景笙递给的牧云晟,此前自己还这么猜忌过他,那滋味就更不好受了。
景笙走上前,蹲下身,拍了拍牧云晟的肩膀,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好。
没想,不等想好怎么说,牧云晟已经猛地俯在她的肩头哭了起来。
泪水沾湿了景笙肩胛上的布料,景笙愣了愣,没有挪开,只是一下一下的拍着牧云晟的背,动作很轻,也很柔。
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里,流萤正站在了门框。
景笙也顾不上肩膀上的泪迹还没干透,直接问道:“流萤,有岭儿的下落么?”
尽管这个侍女八卦又不靠谱,可是十几年的生活,已经像是她亲人般的存在。
流萤摇了摇头,却道:“没有找到岭儿姑娘。是帝都传来了新消息。”
“是什么消息?”“晋王叛变,在太女大婚当日起兵围堵帝都,帝都一片动乱。”
“什么!?”
那沈墨……
“沈公子没事……晋王带兵冲进皇宫,已是人去楼空,太女在大婚前日已经弃都,不仅带着大半亲随和五千巡城卫,还绑架了晋王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