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的生宣展平摊好,景笙一手挽袖,一手执笔,待饱蘸徽墨,笔锋在砚边微顺,方转腕使笔。
细墨染上宣纸,便犹如苍龙归海,气势腾然。瘦劲有力的笔锋挥洒,笔意亦仿佛欲破纸而出,一笔一划皆是力劲无双,显然已是有了大家风范。
不到片刻,一副崭新的墨宝便已诞生。
景笙放下笔,染朱泥盖上私印,端详着自己的字,颇为自得。
“好了,岭儿。一共五幅,等干了就可以送到古墨斋寄卖了。”
一旁的青衣侍女小心接过字,脸上却无丝毫喜意。
“小姐,你好歹也是丞相之女……”
景笙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眉宇舒展间方才叫人看清了她的容颜,柳眉檀口,肤光似玉,五官挺秀而大气,不过最叫人难忘的还是那双眸,即便不做任何动作也像是自带三分笑意。只一瞥,便如见明月清辉,春风自拂,花开满堂,不自觉中就陷入了那双温润的眸中,忘却尘事。
“那又如何,丞相之女就卖不得字了,更何况……这印上只是我的字,旁人又怎么知道这是我写的?”
岭儿呆怔地望着自家小姐,好半天才将她的话听进去,却是叹了口气,“听你的便是,只是……小姐,你以后还是少笑写些的好。”
“怎么了?”
怎么了?还用问?
岭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又是叹气道:“小姐,你真是越发祸害了。”
这厢只见景笙笑得更欢了:“多谢岭儿夸奖。”
景笙今年十五,确是丞相之女没错,但只可惜景丞相早在八年前便已亡故,而景笙的爹亲则是在生他那年便因难产而亡。
是的,你没听错,是爹亲。
皇王朝以女为尊,男为卑,是个标标准准、彻彻底底的女尊世界。
不过女尊也好,男尊也罢,对于目前的景笙来说实在是没什么差别,因为无论怎样她都只能做个养在深闺无人知的景家庶女。
没办法,这也实在是她在景家身份尴尬。
其实在七岁之前她还身为景家嫡女时,待遇真不可谓不好,可当一直护着她的母亲一死,早看不贯她的老夫君便立即下令换了曾育有一女一子的管侍君为正夫,她这个嫡女便瞬间降为庶女。
刚开始她还不以为意,但不过三个月差异立现。
她从陈设簇新的南厢房搬到最偏远的秋竹院,每月的份银和财物整个缩水了大半,原本给她的教书先生也改去给管氏女儿上课,至于那些原本同她交好的学友们得知此事,明里暗里也大都疏远了她,总之,惨得很。
不过这也不全怪老夫君,毕竟也算事出有因。
当年景丞相还是景编修时,一心恋上风月苑的清倌琴绝公子,也就是景笙她爹,死活要娶进家门做正夫。
但是老夫君却是打死不同意,一则琴绝公子作为风月苑红牌赎身价极高,以他们家当时的财力根本赎不起,二则她女儿景玉程进士出身,娶一个青楼男子为正夫成何体统,于是两人从此杠上。
到底天无绝人之路,此时景玉程已背着老夫君偷偷和景笙爹亲珠胎暗结,正干柴烈火来着,于是她刚烈的爹便用几年攒的钱自赎自身,又托了一位身份颇高的爱慕者作保,最终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坐上了景家正夫的位置。
可惜景笙她爹嫁过来后三载无女,当时已身为景侍郎的景玉程受不得老爹逼迫,又纳了一个管侍君进府,不过一年管侍君诞下一女,而又一年她爹生下了她难产而死,但即便如此,老夫君对他们父女的厌恶之情仍半丝不减,如今她母亲一死,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唉,想到这,景笙不由扶额。
这对便宜爹娘实在去的太早,一个自己刚一出生就架鹤西去,另一个用了七年的时间禅精竭虑把自己的生命耗尽,总之留下了她这个孤苦伶仃的弱小少女,唉……
“小姐,你又在想什么歪心思了?怎么笑得这么……”岭儿一边收着字画,一边忍不住问。
唉,景笙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好吧,她是笑得不怎么好看。
刚才么,是她自己想太多了。
虽然爹娘早亡,她是该难过,也是挺辛苦。
可惜她从一出生就没能把景氏夫妇当成自己的爹娘,而如今景家待她倒也没那么难过。
没办法,爹一出生就没有见过便不提了,这娘则跟曾经的自己一般大,而且或许是怕睹人思人,十年来两人也甚少见面,要想悲也悲不哪里去,更何况那时谁都瞧得出那景玉程是一心求死,死时简直安谧慈祥的像七老八十寿终正寝。
“行了,快去吧,别去迟了叫赵老板等。”
“是,小姐。”岭儿细心的将字用布包卷好,塞进宽大长袍特制的口袋里,便疾步出了门。
景笙收拾着笔墨,估摸着待会岭儿回来时带回的钱银够买几本书。
其实景家人虽不待见她,但吃穿方面倒也不会短了她。只是在看书科举一途对她是彻底放弃,好在对此景笙也不在意,她又不想当官,无论前世今生她最大的爱好都不过是看书罢了。
景玉程原先也是有个书库的,她也去过不少回,只是里面的书不是四书五经就是策论、经典,她实在没什么耐心看,花了个把月把里面感兴趣的书都一一看了后,便一直盘算着上哪弄点书来。
在这个时代书本虽已用纸来印,但到底还是没有活字印刷,书本印量极少,甚至有些还是手抄。
而且在此时,除科举科目,想做到藏书丰富非几代经营和钱财丰腴不能,他娘景玉程只是地主出身,靠祖上田地供养,也算不得书香门第,到她这算是光宗耀祖了一回,又怎么可能拥有大量图书供她阅读呢?
不得已,景笙只好自己想法子,但现今她的例银只够日常吃穿生活,结余下的一月也不见得能买几本书,于是她只好剑走偏锋,指望靠卖卖字画捞偏门赚点外快。
说到书法,还真算是景笙的一件意外之喜,前世她便对书法很感兴趣,奈何没这天赋,在少年宫学了三年,除了一手钢笔字拿的出手,于书法上毫无建树。
不过,今生也许是遗传了她那个风华绝代的爹,这身体似乎对于这类艺技极有天赋,对着书法大家的字帖练着练着越发的有门道,和着她学过的那几年书法知识,如今她的这笔书法已经基本能唬住人了。
景笙自顾自想着,突然久违的敲门声响起。
“咚咚……”
谨慎地收好笔墨,景笙迅速翻身上榻,这才垂着眼帘倚住床缘低声道:“进来。”
进门的果然是景笙没料到的人。
“来,快给二小姐的房间拾掇拾掇,把那些寒酸的物件都给我换下来。”
景笙已半年未见的名义上的爹,也就是管正君,一进房门就利落的指挥着四五个丫环给景笙简单到简陋的房间来了个大变样。
锦绣屏风,紫檀木桌椅,丝绸帷幄,琉璃笔洗……
景笙按着胸口,佯咳两声:“咳咳……父亲这是……”
管正君吩咐完毕,才笑着一张脸看向景笙,平心而论,四十不到的管正君相貌还是在水平线上的,虽然没有前世的男人那种英俊成熟的气质,但清清秀秀的一张端方的脸和总是含情的眉梢不自觉就让人觉得舒服,只不过,只不过……适应了十来年景笙也始终适应不了一个成天涂脂抹粉的男人……实在太过诡异了……
“笙儿,今天有贵客要到。你这身子还好吧,等会见客的时候可千万不要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快点,给二小姐换衣服啊,快点……”
话音刚落,就看见两个健壮的丫环卷着袖子朝景笙走来。
景笙咽了口吐沫,假装虚弱,实则利落地爬下床。
很快,梳髻的梳髻,化妆的化妆,穿衣的穿衣,不过片刻,一个两颊绯红、华服玉带、钗环叮当的富家小姐就新鲜出炉了。
管正君满意地看着景笙,拉着她的手转了个圈,啧啧道:“果然是人靠衣装。”
景笙适时咳了两声,管正君反应过来,立马叫下人又端来糖梨水,看着景笙一口口喝下去。
一边咕嘟咕嘟地喝着糖水,景笙一边猜测着到底怎么回事,景家来贵客也轮不到她去接客吧……不过,看着管正君那副样子,景笙不知为何就想起妓院压着姑娘见客的大茶壶……
唔,非礼勿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