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末年吏治败坏,受不了苛捐杂税天灾人祸而背井离乡的流民,许多被天地会趁机收入,这些流民,复明是想都没有想过,反清也只是想想罢了,最终不过是为求一个温饱。
到了雍正年间,一来皇帝整顿吏治颇有手段,二来皇帝极为重农,下垦荒令鼓励垦荒,闲旷土地,民人若无能力开垦,便由官府供给牛具,并减免赋税,官府不得勒索。
虽说开垦荒地,收成远不如良田,但无疑提供了一条出路。
这些年天地会反清复明的心思也淡了许多,周浔裁撤了不少据点,因之无处可去的,由曹仁甫甘凤池几人带着在大岚山下垦荒,只是到底意难平,聚居之地却是叫日月屯,几年下来,渐成规模,官府倒也没有干涉。
广慈这几年云游四海,最终还是回到天台山,一心一意教导路民瞻,日月屯的事她知道,并没有太过担心,天地会若无对抗之意,官府也无必要针锋相对,直到甘凤池来找她,说日月屯被绿营包围。
广慈颇为诧异:“带兵的是谁?”
甘凤池恨恨道:“是闽浙总督喀尔吉善!”
广慈沉吟道:“喀尔吉善这人官声尚可,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甘凤池道:“喀尔吉善说天地会在江苏境内绑架勒索胡作非为,不剿不足以平民愤,简直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哪来误会,都是借口!不过是要逼我们散伙儿罢了!”
广慈嘱咐路民瞻道:“你且留下,我与凤池去一趟日月屯。”
赶到日月屯时,却见已经打了起来,红衣大炮时不时炸响一声,地动山摇声势骇人。
天地会已经退到大岚山上,绿营训练有素,天地会也不是什么善茬,肉搏起来,死伤已有不少。
广慈见此情景,不由吃了一惊,冲入战阵,眼前只见火光刀影,耳边炮声隆隆不歇,广慈心中陡生不祥,此情此景,令她想到那远如隔世的当年,城破之日,也是这般满眼火光,满耳哭喊,父皇手持一柄长剑,冲进宁寿宫里,母后已经自尽,“亡国”两个字,真切地跃到了眼前,居于深宫不晓世事的公主,也明白灭顶的灾祸已在眉睫,她瞪大眼睛,看着登基十余年来没过过一天安心日子的父皇——比五十岁的人还要苍老,头发披散,眼里尽是绝望,握着剑柄的手瘦得犹如枯枝,宽大的龙袍下,是一个已经熬干了的人。
她明白死亡即将来临,强忍住惊慌恐惧,用大明公主的高贵尊严支撑着自己,唤了一声“父皇”,闭上了眼睛。
崇祯在发抖,亲手杀死掌上明珠,于他而言,可不也是剜心般的痛苦?然而比起被闯军侮辱,他宁可女儿清清白白地死去。
举起长剑,他悲声道:“孩儿,你为什么生在我家?”一剑斩落。
一片混乱之中,广慈找到了曹仁甫,他带了两个徒弟,正在给伤者包扎,见了广慈,惊道:“师父,你怎么来了?此地不可留!”
广慈道:“莫多说了,救人要紧!”
入夜之后,攻势止歇,天地会方得喘息,广慈在山上,看着山下点点闪烁的火光,说道:“我去敌营一趟。”
甘凤池白天杀了不少人,也是一身的血,略有些疲惫地坐在一旁,闻言大惊,霍地站起:“师父不可!”
广慈微微蹙眉:“我要问问喀尔吉善,清廷对日月屯用此重兵,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喀尔吉善哪里能信,师父不可轻入虎穴!”
广慈道:“再凶险比得上那年在木兰么?我们几人脱身不难,可这么多人缺粮少水,难道全困死在这里?”
甘凤池一愣,随即道:“那我跟师父一起去!”
广慈道:“不必,你去帮仁甫,这几天真是苦了他了。”
喀尔吉善此刻也不好过,事情闹得大了,将来再想息事宁人就难了。
难道真要把日月屯杀个干净?喀尔吉善在帐内心神不宁地踱来踱去,对坐在一旁的李卫道:“李卫,你、你这是存心坑我吧?”
李卫笑道:“大人,我李卫以项上人头担保,一点儿事都不会有的。”
喀尔吉善瞪着他,心想谁要你的项上人头!
这时,帐外忽然喧哗起来,喀尔吉善吓了一跳:“敌袭?”
李卫眼中却有亮光一闪,对喀尔吉善道:“大人,不妨出去看看,说不定是条大鱼呢。”
广慈站在敌营中,却神色自若。
喀尔吉善冲出来一看,惊道:“什么人?!”
“大人,这老尼好生邪门,竟是刀枪不入的!”
广慈发白如雪,脸上却无多少皱纹,一身僧衣,也未曾沾上尘灰,立在耀耀火光之中,竟不似凡人。
李卫走上两步,抽刀出鞘,护在喀尔吉善身前,喀尔吉善定了定神,见李卫这般,对他的不满倒不由去了些。
将近十年过去,李卫相貌也有变化,广慈怔了一怔,才认出他来:“是你?”
李卫微微一笑:“师太,是我。多年不见,师太风采依旧。”
广慈微微挑起白眉:“你,成了条好狗。”
李卫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凭师太的本事,天下哪里去不得呢?为何非要自寻死路?明亡了一百年了,成王败寇,难道朱家人还觉得自己是天潢贵胄,咽不下煤山上的那口气么?”
喀尔吉善听李卫这话,顿觉不对,广慈这人他是知道的,但李卫话中之意,却更令人惊骇,喀尔吉善顾不得危险,推开李卫:“你这老……你究竟是什么人?!”
或许是崇祯心神激荡,那一剑没有正中,只砍去了她的左臂,她昏厥于地,却没有死,被一个禁军将领所救,逃出烽火连天的京城,在深山躲避了一段时日。
这期间,山外可谓天翻地覆,父皇吊死煤山,三个兄弟,太子避祸于外祖家中,却被贪生怕死的外祖献出,三弟四弟不知去向。
闯军在京城,耽于安乐,夺得天下还没几个月,又被满清取而代之。
在她看来,无论李自成还是多尔衮,都是大明不共戴天的仇人,都是她发誓诛之的对象。
为了报仇,她苦练武功,那时她已十六岁,早过了最好的习武年龄,练功所吃的苦,是别人的百倍千倍,待武功小成,她就下山四方游历,试图集结义军,共抗清廷,无奈大势已去,一番努力,终付流水。
浓重的夜色笼罩着大岚山,四周一时安静异常,广慈闭上眼睛,又睁开,缓缓摇头道:“百年沧桑一瞬间,六合霹雳入九天。只因生为帝王女,无颜面对汉江山。”
喀尔吉善瞪大眼睛,眼中尽是不可思议:“你……你是长平公主?!”
李卫叹了口气,道:“师太,这一场变乱,论起来都要归罪于你。”
广慈神色似有些怅然:“大明是亡了,可满清,也绝不会长久。”
李卫微笑道:“师太,大清还有万万年呢!再说大清国运如何,师太反正是看不到了。”
广慈目视喀尔吉善:“我本来想问你几句话,不过看见李卫,这话也没必要问了。”
李卫道:“师太莫非还想走么?”
广慈道:“凭你们,也想留住我?”
李卫笑道:“师太武功超绝,我留不下师太,可师太教出的好徒儿,未必不能做到。”
话音一落,一个精壮汉子跃过包围,重重落在李卫身边,他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广慈,眼中尽是仇恨、凶恶,如要噬人。
广慈看着他,淡淡道:“了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