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坠子走入养心殿时,雍正正在与允祥议事。
“启禀万岁爷,李卫密折盒子到,年羹尧贺轴到。”
雍正道:“盒子呈上来。”说着在御案前坐了,取钥匙打开盒子。
允祥看着雍正将密折摊在案上,玉坠子则打开抽屉,捧出几块木板来,每块木板上都镂出几个小方格,位置各有不同。
雍正拿过一块木板,对齐放在密折上,密折上大部分字都被遮住了,只有方格里漏出字来。
雍正仔细看了一眼,摇摇头,将这一块放到一边,另取一块放在密折上,这一块仍是不行,试到第三块时,雍正精神一振:“有句子。”递与允祥,“你看。”
允祥捧在手内,将句子念出:“帝出川陕?”向雍正道,“这么说,皇上听到的并非谣言?”
雍正冷笑道:“他大概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只是川陕一带,大小官员,惟他马首是瞻,他真把自己当成了土皇帝,连朕都不在他眼里了!”
允祥道:“年羹尧跋扈狂妄,不宜再任总督,他党羽众多,皇上可徐徐图之。”
雍正点头道:“朕第一步要把甘肃巡抚胡期恒调下来,换上岳钟琪;第二步换下四川提督纳泰,让赵坤接任。先去其手足,再慢慢治他。”
允祥沉吟道:“只是如今尚无确凿罪证,没法名正言顺地办他。”
“只要李卫留在他身边,早晚会揪住他的小辫子。”雍正目光扫到贺轴,不悦道,“烧了,这些假情假意,朕懒得理会。”
“嗻。”
允祥看了一眼贺轴,道:“皇上,既是大老远送来的,看看也无妨。”
雍正也是气头上的话,见允祥如此说,便点头默许。
玉坠子打开贺轴,却见上面题着八个大字:“夕惕朝乾,励精图治。”
允祥认出字迹:“这是年羹尧的亲笔题贺。”
雍正看着,若有所思,允祥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不由微笑道:“年羹尧想是下笔很快,这字可是有些潦草啊。”
他与雍正颇有默契,雍正也微笑起来:“正想着要抓他的罪证,不料他自己送上门来。”
玉坠子琢磨半天,笑对允祥道:“怡亲王,这字儿有哪里不妥,奴才才疏学浅的,还真不明白,您给提点提点?”
允祥笑道:“你是个伶俐人,只是读书不多。”指着贺轴道,“这四个字原该是‘朝乾夕惕’,意思就是一个人早上起来便兢兢业业不疏不懈,到了晚上依旧警惕,如此这般才能励精图治,而年羹尧一时挥洒,却写成了‘夕惕朝乾’,旁边的人又不敢加以指正,这便成了大不敬的罪证。”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题目,雍正以此为发挥,便是一篇整治年羹尧的好文章。
雍正三年四月,年羹尧调任为杭州将军,川陕总督由岳钟琪接任。
就在这个时候,年妃病倒。
年妃本就体弱多病,又连着夭折了几个孩子,更是极大的打击。之前年家得势,她在宫里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但她虽是女人,因为常在雍正身侧,反而头脑最为清楚,年羹尧自恃功高不知收敛,使她胆战心惊,雍正虽不会对她说什么,但那种沉默与忍耐落在她眼里,就如悬在头顶的一柄剑,只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
如今一听说年羹尧遭贬,年妃竟是心神一松:这一天到底是来了!随后她明白,她是多么不希望这一天的到来。
年家算是完了,清楚知道这一点的年妃病倒了。
因年妃平素柔顺恭敬,雍正倒没有迁怒于她,闻说她病重,亲来看视。
“皇上,臣妾是不成了……”
雍正道:“你莫多心,安心静养便是,福惠还得要你照看呢。”
听到儿子的名字,年妃强行振奋精神:“福惠他……他……”眼里忽然涌出泪花,“皇上,臣妾只怕没福看着他长大了……”
这话很不吉利,但雍正见她病得严重,心中亦有些凄凉,也没有在意:“福惠是朕的儿子,朕岂有不疼他的?你好好歇着,明日朕叫他来看你。”
“别……”年妃忙道,“别把病气过了给他……皇上……”
雍正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年妃一狠心:“皇上,我知道这话我不当讲,但我……我二哥……”
她没再说下去,因为雍正神色已经冷了下来,年妃心中一阵绝望,眼前发黑,几欲晕去。
雍正的声音淡淡响了起来:“你放心吧,他不守臣节,朕要敲打敲打他,但他毕竟立过功,朕不会杀他。”
年妃清清楚楚听见“不杀他”三个字,心中一阵欢喜,脸上都不禁露出笑意:“谢……谢皇上……”
雍正不语,眼神幽昧不明。
雍正三年十一月,年妃病危,雍正加封她为皇贵妃,数日后,皇贵妃殁。
此时年羹尧还在杭州,却已不是杭州将军。从他被调任的那天开始,大小官员便知道了皇帝的态度,墙倒众人推,参劾他的折子陡然翻了几倍。
偏偏年羹尧奢侈惯了,在杭州将军任上,依旧挥霍无度,据说他吃一道小炒肉,就要活杀一头猪,只取脊肉,余者皆弃之不用。
雍正得知他没有悔改之意,很是不喜,很快又将他将军之职革去。待年妃殁后,因为参劾他的人太多,雍正顺水推舟,将他逮捕。
议政大臣知道皇帝的心意,罗列了年羹尧九十二条大罪,足够年羹尧斩首三十多次,雍正却表示要法外开恩,赐年羹尧自裁。
年羹尧真的没有想到自己会死。
他知道皇帝不待见他了,私下里也埋怨过鸟尽弓藏,但他真的没想到雍正会要他死。
当年他实在太过风光,皇帝破格的荣宠蒙蔽了他的眼睛,他自己得了许多非常之赏,他的父亲、兄长、儿子也都高官显爵。
他坐拥重兵,身边猛将如云,谋士如雨。
他总觉得自己的地位坚不可摧,只要他不明着造反,皇帝绝不会把他怎样。
然而现在他发现,他脚下踩着的不是坚石,而是浮冰。
他得到的所有,如今被毫不留情地全部剥夺。
好像一场噩梦,只不过这噩梦永远也醒不来。
那些围着他逢迎拍马的官员都在哪里?也许有的在落井下石,有的在战栗于皇帝翻云覆雨的手段,只巴望着快快跟他撇清干系……
都与他无关了。
随着年羹尧被赐死,声势喧天的“年党”土崩瓦解,官场上,这样的事原本司空见惯,只是这一次……
实在太快了。
从普通官员到位极人臣,到身陷缧绁,再到不光彩地死去,还不到两年。
而这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