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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徽香梦(1)

阳光跳出天井之后,香榧才从扁担山墓地赶回了家。她来不及喘口气,又忙着给太太和小少爷做饭。戚先生一去世,留给她们的家当,只有三间房和十来块现洋。眼看老妈子是雇不起了,香榧就和太太商量,把老妈子辞了,自己就担负起了家务。可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太太又是豆腐似的人,除了绣点花,什么都做不了。香榧的手泡在冰冷的水里,想着戚先生临终前说指望她的那些话,心也被冷水浸得一阵悲凉。家里的天塌了,现在要靠她撑起来,她一个足不出户的小女子,该如何担当得起啊。

香榧本是太太从徽州带来的丫头。进戚家大屋时,她才十六岁。管事的把她带到太太跟前,说这是李歪脖家的大妮,几个姊妹还小,就把她送了来。太太就问她的名字。管事的说在家就唤她老大。太太当时正剥着香榧,瞥了她一眼说:“总得有个名字,瞧这妮子长得黑红粗壮,脸盘子圆润饱满,就叫她香榧吧。”这样香榧就在戚家大屋里叫开了。几个月后,香榧的皮肤褪了红,身子骨也纤巧了些,大家才瞧出她生得也有几分灵秀。她做事麻利,为人又活泛,很快戚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起她。说这哪像李歪脖的妮子,跟她大大完全是两样。不久太太就把她留在身边做了贴身丫头,还把她家欠下的几担谷子的账给销了。后来管事的将茶园赚得的钱暗中盘剥了不少,太太支撑不下去,就向汉口的戚先生告急。戚先生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就要太太把徽州的房屋和茶园卖了去汉口安家。太太走时,惟独就带上了香榧。

戚先生喜欢上她也是一年以后。那时戚先生的织布厂已有些不济,回到家里总是一脸愁云。太太问起来,他就说苛捐杂税太多,又遭日商挤压的话。太太听了,惟有跟着他发愁。戚先生瞧着一旁唉声叹气的太太,更觉烦闷,越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戚先生和太太是表兄妹,太太是先生姑妈的女儿,自小就结了亲。太太的娘家算得上徽州城内的大户,虽说是亲上加亲,但当时的戚家不过只有几亩茶地,因此太太就有点下嫁的意思。后来戚先生用太太的陪嫁买了个大茶园,日子才慢慢兴旺起来。太太长得不美,也不擅理家,但性情温顺,什么事都由着先生。先生虽不甚喜欢太太,但家境的悬殊只能让他勉强接受这个现实。一年之后,太太给戚先生添了个男伢。戚家人丁不旺,又一脉单传,戚先生当然喜不自制。他给男伢取名叫大宝,百般地疼爱,还时常抱着儿子吟诗会友,享受那份幼子绕膝的天伦之乐。但不久,快乐的生活就被残酷的现实击碎了,因为大宝长到三岁还不会说话。戚先生从儿子呆滞的眼睛里似乎明白了什么。由此,他与太太那不和谐的婚姻就显得不堪忍受了。此时正有个朋友撺掇他去汉口,戚先生不想做商人,但他现在见了儿子就难受,瞧着太太就心烦,直想着逃避他们。于是一气之下,就将卖茶叶赚来的钱拿到汉口投资,开了个织布厂。当时汉口的纺织业刚刚起步,没几个对手,戚先生的织布厂开业不过三年,利润就翻了两番。后来他就在法租界昌年里买了房子,决定把家安在汉口了。可是太太来后不到一年,日本人就攻进了汉口。随后日货倾销,华商的机器陈旧,原料价格又被日商操纵,处处受到钳制,惟有苦苦挣扎。戚先生在徽州是有名的秀才,不擅经商,个性却倔,非要跟日本人争个高下不可。但以卵击石,元气耗损,也陷于更为困难的境地。

那天,戚先生又在喝酒,突然胃痛起来,冷汗直冒。香榧进来见戚先生虾子似的缩着身子,连忙过去把床头柜上的胃药拿了来,又倒了杯温开水递给他。戚先生吃了药,稍稍缓和了一些,就问起太太。香榧说带着大宝买玩具去了。见先生脸色苍白,便埋怨道:“您现在老胃疼,可不能再喝酒了。”不容戚先生答应,她已收起桌上的酒具往外走。戚先生怔了一下,不觉扫了一眼她的背影,她身材微丰,却结实匀称,素花褂子服贴地收住腰身,辫子摆动之间,宛如柳枝摇曳一般。戚先生平时早出晚归,除了吃饭,打洗脸水,跟香榧没什么照面,也没注意过她,现在才发现香榧竟是吸引人的。等香榧进来抹完桌子,他就要她坐下。

“你一来,我的胃痛也减轻了。我心里闷,你陪我说会话好吗?”

“先生,我是你和太太的人,这是应该的。”香榧说。

戚先生顿觉宽慰。香榧坐下后,一时又找不到话题。见戚先生还在愁眉不展,就问先生你是不是遇到烦心的事了。戚先生沉默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香榧咬了下嘴唇,知道先生是很爱面子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表露的。她心里一急,也顾不得什么,就对戚先生说:“我能帮你什么吗?”

戚先生听得心头一阵热,跟太太说时,她除了叹气,就没辙了。人家一个丫头竟然想着来帮他。虽然知道她帮不了自己,但有此想法,戚先生就觉得她贴心贴肺。于是一向沉默寡言的他,竟和香榧拉起了家常。

“你想徽州吗?”他问。

“想呀。不过也习惯这里了。”香榧眼里闪着悠远的光,似乎又勾起了那份思念。戚先生怕触动了她,连忙换了话题。

“你会认字吗?”

“不会呐。”香榧不好意思道。

“到汉口来要学会认字。以后我来教你。今天就教你这几个字。”说着,他用手指蘸了水,就在桌子上比划起来,“你看,这是一个人字,这是一个大字,这是一个小字……”后来戚先生就一口气教了她二十几个字。第二天回来,就让香榧写给他看,虽然笔划有些歪斜,但念读还是正确的。他一高兴,越发有教她的心了。

那天,太太桂珍一早就到归元寺烧香去了。戚先生吃完早点也准备出门,香榧进来收拾碗筷,扫了一眼床上,便嗔怪道:“先生,你那件夹绒背心怎么没穿?昨天我都洗好放在床头了。你胃疼,不能再凉着了。”说着就拿过来给他穿上。戚先生也只得由着她摆弄。等到香榧热烘烘的身子跟他碰对面,那撩人的体香沁入他的鼻腔里,给他一种难耐的刺激,终于把持不住,一下把香榧搂在了怀里。

太太回来看戚先生还没走,两人表情也不自然,联想到近来戚先生教香榧认字时那么快活的样子,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便嚷着要赶香榧出门。香榧做了对不起太太的事,也无颜再留下来,当天清理好自己的东西,洒泪拜别了太太,就拎着包袱准备回徽州去。却在出门时被戚先生拦了下来。太太看戚先生执意要留下香榧,只恨自己当初把她带了出来。事已至此,也只有默许让香榧收了房。

不久,香榧有了身孕,太太想自己生了个傻儿子,就把心思全寄托在香榧身上,对她体贴备至。香榧过了两个月的舒服日子,织布厂已难以维持下去。这时,戚先生的胃病也越来越严重,吃不下东西,人瘦得干柴似的,后来就起不得床了。此时家里已捉襟见肘,为了救丈夫,太太只得把织布厂低价盘给了别人。可最终还是没能挽救戚先生的性命。

香榧的肚子动了几下,知道是小毛头饿了。直到怀孕,她才明白自己跟戚先生有了怎么样的关系,其实她在心里并没明确对戚先生的爱,只是觉得先生文雅平和,跟其他男人不太一样,她对他除了敬仰,就是那种仆对主的报答。现在先生去了,她除了茫然,却没有太太那般撕心裂肺的痛苦。但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就不能不考虑今后的生活了。她该怎么收拾这个残缺的家,怎么让肚子里的孩子以后有饭吃,这是她马上面临的问题。不管怎么说,先生对她有恩,何况自己肚子里还有他的骨血,她自然要撑起这个家,不能辜负了他。今天是戚先生下葬后的第十天,她突然想去扁担山看看。到了地方,见先生的坟头上已长出零星的小草,心中又一阵悲苦。这时才觉得戚先生真的离她们远去了。哭过之后,便在墓前暗暗发了誓。她香榧不是吃不得苦的人,不管怎样,也要和太太一起渡过这个难关。

吃晚饭的时候,太太桂珍又在叹气:“香榧呀,先生走了,我才知道自己是这么的不中用,要你一个身怀大肚的忙出忙进。徽州又没脸回去,乡里要知道我们落到这步田地,不知会怎样笑话呢。”

香榧听得不好受,还是宽慰道:“不管怎样,我们养活自己总可以吧。”

太太摇头说:“难嘛。日本人一来,有钱人大都跑到重庆去了。先生当初不愿走,非要跟日本人赌输赢,最后连命也搭上了。现在留下来的,也多是普通人家,物价飞涨,失业又高,哪家日子过得舒坦?孤儿寡母就更不用说了。”

香榧停顿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说:“太太,我想趁着这两月肚子还没出怀,去摆个地摊,做点小本生意。”

桂珍瞪大了眼,责怪道:“你怎么想到做这种事?这让我的脸往哪撂呀?再说,你也没做过,现在又是这副样子,我怎么能放心呢?还是等你生了再说吧。反正一时还饿不死人,实在不行,就把房子卖了。”

香榧连忙说:“太太,你不能这么想,这卖家产的事是越卖越穷,最后让人心里发虚。再说我们也要有个地方落脚呀。我们不偷不抢,有什么可丢人的?我想先去汉正街三镇市场进点小百货试一下,想也没什么难的,就是人辛苦些,起码要把每天的日常开支赚回来。”

桂珍见她执意如此,也不再坚持。

香榧从屋里出来时,过道还是黑洞洞的。听到隔壁房里几声咳嗽,知道太太已经醒了。近来桂珍总是肿着眼泡,想是夜里忧思过度所致。她在房门口轻唤一声:“太太,我走了。”门里面有气无力地嘱咐一声:“小心嘛。”她答应着,便到厨房碗柜里拿了两个馒头,又夹了些腌菜,裹好后放进布包里,就出门了。

按老汉口的叫法,大致是以江汉路为界,依着长江的流向,江汉路以东俗称“底下”,那是租界和繁华的商业区,耸立着一幢幢高楼洋房,次一点也是里弄的石库门房子,是洋人和较有身份的华人生活的地方。往江汉路以西就叫“高头”,特别是六渡桥以外往居仁门这一带,多是低矮的棚屋,一逢下雨周围就成了泥糊淌子,这便是下层平民的聚集地。香榧居住的法租界昌年里属于“底下”,汉正街这边却属“高头”,从“底下”法租界到“高头”汉正街几乎要经过半个城区。此时已是初冬,冷飕飕的风直往人身上钻,香榧裹紧了棉袄,但脸颊和鼻子还是一会儿就冻红了。可她又快不了,毕竟有了五个月的身孕,只能高一脚低一脚地拖着步,还得专拣日本兵不到的小街小巷走,又多绕了些弯路。快到六渡桥时,太阳才慢吞吞地露出脸,洒下几道淡薄的光线。香榧的后背已沁出了细汗,腿也有些沉重,却不敢耽搁,怕去晚了拿不到好一点的货,喘了口气,又继续往前走。

汉正街属难民区,街口设有哨卡,把守的日本宪兵要验明《良民证》方给放行。香榧进去便融进如潮的人流中。狭长的石板路上,贩卖的,乞讨的,挑担子的,拖板车的……摩肩接踵,川流不息。香榧小心地绕着,生怕他们撞着自己,一面还得注意着道路两旁的铺面。她心里早算盘好,进货要对路,还得要找信得过的店主。自己是头一次来,不知深浅,就找那些挂了名目招牌的铺子,免得上当受骗。瞧着茅泰兴梳子店,就进去将各式各样梳栊篦子挑了十几把。见了刘文成针店,也买了些针黹用具出来。再看到袁祥兴广货店,又是毛巾、手帕、水果刀、镜子、雅霜、百雀羚拣了一大堆。再出来时,已是鼓鼓一满布包了。

她想好了地方,决定去一趟大智门火车站,那里人流量大,像她手上这点小玩意,应该比较好卖。可远路无轻担,身子笨重,又背上一布包的东西,就像老马驮水似的吃力。走不了多远,就得停下喘口气,再接着走。挨到火车站时,已是十点左右的光景了。

车站门口站着日本宪兵,不敢靠近。只能在稍远的路边看看。可那里已摆了好些地摊,也多是些土特产和旅行用品。她踟蹰了一下,便在转弯角的一块地方拣了块砖头坐下,摊开一张油皮布,将买的东西整齐地摆放好,这才安定下来。

不大一会,就有人上前来了,是一位拎包的男人,看样子是赶火车的,挑了一块毛巾,也没问价就买走了。接着又过来一对夫妻。女的说,她这里的东西比别的摊子清爽干净,看得出是正经来路,价钱也便宜。便买了梳子、镜子、手帕好几样东西。香榧觉得欣慰,看来自己还选对了路。初尝赚钱的喜悦,对接二连三光顾的人越发地殷勤备至。到了中午,就卖出了一小半的货。这才觉得肚子饿了,就拿出夹了腌菜的馒头,一边吃一边照顾着生意,想着下午能够卖出一半,她的本钱就回来了。到明天就算是纯赚了。看来只要人勤快,就不会饿死人。心里舒坦,那冷铁似的馒头也一样嚼得津津有味。

正吃着,突然半截砖头啪的一下砸在她的前面,几块镜子顿时成了稀烂。她脑子一炸,还没缓过神来,就听二十步远的一个胖女人已经开了骂:“哪里来的野货,跑到这里抢生意来了,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盘?”香榧听得来气,直喊道:“这地方是公家的,怎么就成你的了?”见她回嘴,旁边一个刀疤脸的男人就吼了起来:“邪完了,老子数三声,你还不快滚,看我不过来全砸了。”香榧见他来横的,气越发冲上来了,她也是不怕鬼的人,就昂着头回道:“我就不走,看你把我怎么样?”刀疤脸一听,额上的青筋都气暴了出来,这小婆娘还敢跟他顶嘴,真妈的不信邪了,便开始喊着:“一……二……”旁边几个过路的人便围拢上来,有人拦住他说:“算了,人家一个女流之辈也不容易。”其他人便小声劝香榧:“还是走了吧,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都是结了帮的,专欺中国人,日本人一来就老实了。”香榧知道遇上了一帮地痞,要在往常,她是不信这个邪的,自己现在是有孕之人,伤着了伢可划不来。她勉强吞下一口气,这才卷起油皮布离开。

香榧走了几步,想着手里还有这么多东西没卖出去,又强迫自己停了下来,就在附近的领事街摆起了摊。可毕竟不比在火车站,光顾的人也少多了。她守了两个小时,还没卖出上午一半的货。心里着急,本想再守一阵子,却见前面路口乱哄哄的,有人仓皇逃过,一问才知是宪兵队的车队过来了,又要抓人。她赶快收起布包正要离开,封锁的哨声已经响了,路上的行人只能原地站着,动弹不得。接着就见一队日本宪兵和宪佐跳下汽车,开始搜查每个行人的《良民证》。香榧呆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两个长衫男人被认定是抗日分子扭上了汽车,她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这时,有个尖腮脸的宪兵一下注意上了香榧,他走过来,香榧就赶忙掏出《良民证》给他。尖腮脸随便看了一眼说:“这个,不是你的。”她说:“当然是我。”尖腮脸又盯着她看了半天,嘴角便露出一丝阴森的笑容。香榧正心里发怵,尖腮脸突然伸出手往她脸上捏了一下。香榧顿时气得涨红了脸,却引得尖腮脸淫邪地笑起来,又忍不住伸手要去摸她的脸。香榧慌忙用布包遮挡着,尖腮脸却一下夺过她手上的布包,打开翻看起来。

“这是干什么用的?”他板起脸问。

“做小本生意。”香榧答道。

“是给抗日游击队用的吧?”

“不是的。”

尖腮脸鼻子哼了一声说:“收缴。”随手就把布包扔进了汽车。

香榧知道那包东西有去无回,与他们论理,只能引来更大的麻烦。她忍着气等到封锁结束,才抹着眼泪往家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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