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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在柳枝巷(3)

查文熙一怔,仿佛英素是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人。这些天他一直在为苏北乡下的父母妻儿担忧,正设法把他们转移出来。现在忽地又冒出一个英素,无形又给他增加了一份压力。从内心来说,他当然愿意有英素在身边做伴,也明白英素离不开他。但这样一来,葛家就会真的以为是他诱骗了英素。如果为此事闹腾起来,让周围人指责,他还能与英素继续相处吗?况且战乱之时,不说家人接受不了,就是同仁们知道了,也会说他犯糊涂的。但是不带上她,一旦汉口沦陷,她一个姑娘家身在这种危险的境地,出了事可怎么得了?

查文熙看英素期待着他的回话,便笑了笑说:“今天你家人又打电话来,催问你的下落呢。”

英素轻轻哼了一声:“问我做什么?我本是多余的人,少碍点眼罢。”

查文熙和蔼道:“别那么说,他们还是担心你的。”

英素听不得别人说她家人的好话,何况是从查文熙的嘴里冒出来。她心里明白,家里要她回去,无非是彭家那个婚事难以交待。她在那家里的困苦,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现在好不容易走出来,刚看见了一线曙光,现在又让她退回去,无疑是一种残忍的自灭。另一层烦恼却是查文熙,他在故意岔开话题,显然,他在回避这件事。看来他是不想带上她了。英素感到有些窝火,又不好发泄出来,只能闷闷地难受。

查文熙看英素阴着脸,知道她心里不高兴,还是没有马上答应她,这可不是一般的小事,他得想清楚再说。但一时又找不出话来安慰她,就一时僵持着。而此时,那边的阿桃也在向他递眼波,碍着英素在场,他就不好理睬。可现在和英素之间遇到了难题,似乎也想岔开一下,便回应了阿桃。

“怎么是一个人呀?”他招呼道。

阿桃是一粘就拢的人,见查文熙有了反应,心中顿喜,摇晃着头说:“没人管我们嘛,当然只有一个人借酒浇愁了。你又不请我过来,总是邻居一场呀。”说着又一个媚眼抛过来。

点到这份上,查文熙便乱了分寸,也不管英素是何想法,就点头道:“那你过来吧。”阿桃一听这话,便朝这边扭过来了。

英素这下哪受得了?她喜欢查文熙,就容不得喜欢的人对别的女人动心。虽然他已有家室,但现在是她一个人的,他就该百分之百地属于她才行。然而此时,他不仅在犹豫,居然还当着她的面,把一个婊子请到了桌上。他就一点不在意她的感受?他不知道英素是多么洁净的一个人,连一点灰尘都不能忍受,还能容忍一个骚臭的女人坐在她的身边?何况她和阿桃之间本就有天壤之别。他怎么能跟这样一个女人打招呼呢?他在她眼里是那么的高尚,对这种女人不说是唾弃,起码是视而不见的。她觉得眼前那么可爱的查文熙变得陌生了。刚才只是烦闷,火还窝在心里,现在被这一点拨,那火苗便一下蹿了出来,不等阿桃走到近前,她就一下站起身,对查文熙愤愤道:“你要她来,那我就只有走了。”

她跌跌撞撞地跑回小屋,就一下把门闩上,身子也像虚脱了似的,软得没有一点力气,惟有靠着门背,不住地流眼泪。查文熙也赶了过来。在门外敲着喊她,她却不开门,还赌气道:“你去陪她呀,还来找我干什么?”越发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等她哭累了,才感到门外早已静下来了,没有了一点声响。难道他走了,陪阿桃去了?她一个激灵打开门,果然没有一个人,他真的走了。她的心陡地一凉,身体像飘飘地没了依托,一下瘫倒在床上,双眼直直地盯着百孔千疮的天花板,仿佛望见自己那破碎了的梦。

她还是企盼着查文熙。如果他爱她的话,他是应该来的。今天确实是他做得过分了。她一直等着他,只要楼梯一响,她就心跳加快,恍恍惚惚觉得那个身影已出现在门口,正微笑地看着她,再一定神,那门口还是空空如也。他一直没有来。她等得受不了,就准备去睡了。等上了床,还是心有不甘,又去将门的插销打开,然后虚掩着。她怕他不好意思进来,自己也拿不下情面去为他开门,这样就自然而然了。无形中,她的心情也缓和了些,仿佛查文熙真的往她这里来了,于是她赶快躺在床上,聆听着楼梯那边的脚步声。她现在太渴望见到他了。如果他来了,抱一抱她,她一定会原谅他的,甚至于,如果今晚他想要了她,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献给他的。这样想着,脸上也泛起一层红晕,咬着被子角偷笑着,身体下面也有一股热流荡漾开来。这还是第一次,女人的那份渴求对她竟是如此的强烈。

可是查文熙始终没来。她望眼欲穿,熬不住还是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真的进了门,径自往床边走来,是查文熙吗?似乎又不大像,那人来了,就掀开她的被子,急不可待地压在她身上,她闻到了酒臭,猛地睁开眼,看到老胡正贪婪地笑着,她刚要喊叫,那张满是酒气的嘴已将她的口封住,她一阵恶心,几乎要昏厥过去。老胡还在笑着:“我的美人儿,你真是个高傲的天鹅呀,总对我不理不睬,今天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是等着我呀……”她在下面像蛇一样地挣扎着,扭动着,却无济于事,反而更激起那家伙强烈的兽欲,他紧紧地扣住她,将厚重的身躯挤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紧接着,一阵刺心的疼痛就击穿了她。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完了,心中悲切,泪水便簌簌而下。她恨自己,竟然一时疏忽,落到了这个禽兽的手中。她和查文熙完结了,他不可能再要她了。她是想今晚把自己献给查文熙的,没想到被这个家伙得逞了。继母要知道她落到这种下场,不知会怎么高兴呢。她果真让那女人称心如意了。因为她此生已再没有脸面走进那个家门。她一时万念俱灰,觉得自己正一点点地坠下去,坠下去,坠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

痛到极点时,一切反而变得无足轻重。她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不知道痛苦,仿佛纵欲的男人面对的只是一具尸体,而不是个大活人。老胡没想到她还是个处女,很是吃惊,俯在她身上怜惜道:“看你还像个大户人家出来的,怎么不带个随从呢?这兵荒马乱的,遇上我这样的坏人就算你倒霉了。不过呢,你今后就是我的人了,我会好好待你的,你这身子比那阿桃娇嫩,宝贝儿,我可真有艳福呀……”

查文熙当天晚上虽然喝了些酒,但一直没睡着。他的脑子被一些事情纠缠着,也是因英素引起的。英素今天的举动确实让他很生气。娇小姐脾气够大的,当着阿桃的面,一点不给他面子,后来他上门去请她,已经有些赔罪的意思了,可英素就是不开门。这下查文熙才负气而去,没再理会她。查文熙是很讲究大男子主义的,对女人就是再喜欢,也是适可而止,不会一味地迁就。英素这一闹,他就有些后悔了,只怪自己一时冲动,答应她来汉口。其实,他对英素的喜爱,更多的是一份怜惜。英素是“养在深闺人未识”,不说有杨玉环的貌,起码具林黛玉的神,美得飘逸绝尘,他把她当仙女人似的迷恋着,倒没奢想那种世俗的肉欲之欢。让她来汉口,也是担着风险的,这种时候,不是两情相悦,谁会冒着战争的风险,千里迢迢来此相会呢?当时他确实是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想念她,也知道她更想念他。但她来了之后,形势也变得更为严峻,他整天要考虑的是撤退,转移,还有家人的安危,自然顾不上儿女情长了。这种时候谈恋爱已近乎奢侈,也不合时宜。妻子贤慧能干,除了没读过书,还真找不出哪点不好。不是迫不得已的情况,他是不会做出休妻打算的。除非,她是超过妻子一大截的女子。但英素又是个玻璃美人,看样子是受不得苦的。何况她是背着家人跑出来的,对他也没有说实话,他就有种被骗的感觉。虽说他跟英素至今一点瓜葛都没有,但毕竟是自己答应她来汉口的。如果出了什么事,他总脱不了干系。要紧的是,葛家似乎也知道她来到了汉口,接连打过几次电话来询问,已表露出一些微词了。他心里也烦,本来对英素怀着一份爱恋之心,现在却让一种负担折磨着,也在消减他的那份热度。所幸的是,他并没有把英素怎么样,这倒让他感到心安。这么想着,他就一晚上没有去找英素,明知英素是在生他的气,他还是走了。后来,他又赌气回到旺记,要阿桃陪他喝酒。那时他就觉得,英素比阿桃难伺候多了,像阿桃这样的女子,虽说下贱,却简单轻松。可英素就不一样了,你还要时时在她面前注意言行举止,不能有一点冒失。比如今天,他从外地饿着肚子赶回来见她,只因一点小事,就赌气离去,也太不通人情了。

他在烦闷的时候,哪会想到英素正在深渊里煎熬。老胡走后,她只求速死,就想从窗口一闭眼跳下去。她挣扎着爬上窗台,准备要跳时,眼前一下闪出查文熙的身影。她又犹豫了,这样不是死得太冤,太不明不白了吗?起码她要让查文熙知道这件事,她一直在等他,却被另一个坏蛋糟蹋了。她被那坏蛋害了,能就这样便宜他了么?她像一只受伤的母鹿扭曲着身子,眼睛无神地睁着,只盼着这一夜快点结束。没有月光透进的小屋笼罩着厚重的黑,几样家什也如鬼魅一样立着,像在暗处偷偷地嘲笑她。夜似乎没有尽头,听不到一点声响,仿佛停止了移动,也在故意磨人的性子。她一直睁着眼睛,死盯着那些暗处,好像里面真蛰伏着什么妖怪。只要一闭上眼,那妖怪就会扑上前吞噬她。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了,她却昏昏沉沉得起不了床。下身有些痛,人也软得没有一点力气。她就一直在床上躺着。等到王太送早点来的时候,看她眼眶发青,脸色苍白,也吃惊不小。她咬着嘴唇,终于没有把昨晚的事说出去。只道是受了些凉,感冒了。王太就问她有药没有,没有就拿点过来。她直点头,不想说过多的话。现在连王太也让她反感了,为了钱,连那种人都可以租进来住,这柳枝巷快成烟花巷了。王太却不知英素在烦她,还在说:“这种时候来汉口可有点冒险呀,听说下江的航运也停了,到时看你怎么回上海哟……隔壁的老胡倒是慌,今早天不亮就走了……”

英素听了一惊,难道他知道我要报仇,所以就溜了?心里就有些恨,那家伙果真走了的话,她可是吃了一场闷亏,讨债都找不到主儿了。但此时她首先想到的还是查文熙,她要知道他的态度,一切都取决于他。她只得托王太给查文熙打个电话,要他马上来见她。王太看她的神色有些异样,心里也犯起了嘀咕,就觉得她的病不仅仅是感冒,而是有其他的原因了。其实她不说,王太也猜出了七八分,这种时候,哪有一个姑娘家独自出远门的?再说查先生肯把房间让给她,也能说明之间关系不一般了。但姑娘家的心思没有个准头,一时一个变,旁人也不好插什么嘴。至多是她的房客,也管不了那么多。于是就答应下来,赶紧去打电话了。

英素不见王太回话,以为查文熙就要来了,就一直在屋里等着。如果查文熙来了,就把昨晚的事告诉他,要他为她报仇,把那家伙不送进监狱,也要揍他个半死。她想像查文熙知道后肯定会这样做的,只要有点血性的男人都会这样做的。

但是查文熙一直没来。后来还是王太上来说,他现在忙,抽不开空,到晚上再说吧。英素想想也是,现在正是最紧张的时候,政府部门就更忙了,现在叫他出来,是有点不太合适,也是自己气糊涂了。

屋里太闷热。昨晚经历了那种事后,她也不在乎了。现在和那阿桃已经是同一个层次的人,谁也别嫌谁脏,便一下拉开了窗帘,在窗口畅畅快快地吃起早点。

阿桃正在窗户边对着一个小镜子修剪刘海,见她打开了窗户,也吃了一惊。再看她蓬头散发地呼呼吃面,就更惊奇了。回想昨天她气走的样子,后来查文熙又去追她,便感到几分可笑。真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男人可不吃这一套,多做两次,瞧着吧。那查文熙走时还回头看了她一眼,阿桃心里更有了七八分的把握。对男人,阿桃已经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是怎么样的货色一眼就能明了。查文熙是那种受女人青睐的男人,风流儒雅,却不乱来,这样的男人最让人动心了。当时的她,刚搬来柳枝巷,查文熙也刚刚来。看到这么气派的男人,她当然不会放过。趁着查文熙在窗口写字的功夫,便穿着裸露的胸衣在窗前晃,还时不时哼着淫荡的小曲进行挑逗。没想到查文熙不吃这一套,把窗帘给拉上了。阿桃这下吃惊不小,在她的经验中,没有男人是不好色的。查文熙对她不屑一顾,她反而迷恋起他来。知道他这种人一定喜欢规矩些的女子,便换了一种方式,也打扮得端庄起来。然而那蓝布窗帘还是一直垂挂着,巷子里也没再碰见他。几天后,英素住了进来,才知他已经搬走了。那晚瞧见查文熙抱着英素,知道了两人的关系,便对英素有了几分妒嫉。阿桃是那种离不得男人的女人,更是想把所有好男人据为己有的女人,她沦为风尘女子,一是家境败落,也是本性使然。她不是特别爱钱,但是她爱男人,只要有男人对她好,她就会心满意足。程局长就是受不了她的水性杨花,才把她从新市场的堂子里弄了出来,好让她收敛点德性。可哪里知道,阿桃趁他不在的时候,又勾搭上烟商老胡,心里则对查文熙惦念不忘。昨天遇上查文熙,她那股骚劲自然就上来了,也不管英素的脸色,就缠上了查文熙,却不知这一举动,竟惹怒了英素,弄得两人不欢而散。但事因自己而起,何况昨天又与查文熙喝了酒,也有了一份交情。心里舒坦着,反而对英素有了一份同性的怜悯。便主动招呼道:“脸色不好呐,还在生昨天的气呀?”

英素不理她,只顾吃着面条。现在她对这个女人只有一肚子的恨。昨天不是她,哪会出那种事?但她还是不会主动出击,跟这种女人,更觉得不屑。

阿桃看她不吭声,也有些气馁,阿桃对男人用心,对女人却不设防。除了妒嫉,她还是蛮想亲近英素这样的文雅女子。但是英素一次次地不待见她,也让她产生了莫名的恨。此时见英素又不理不睬,也来了气,便歪着脑袋哼一声:“有什么了不起!”

英素本来是压着火气不理她,阿桃竟然先挑衅起来,此时处在痛苦深渊中的她,对人对事也有了不同寻常的敏感和做派,便腾地一下站起身,骂道:“你是什么货色,还配跟我说话?除了勾引男人,你还会什么?”

阿桃一听这话,脸也涨红了,马上回敬道:“那是,我就会勾引男人,你就没这本事,只会把男人气走!”

这下触到英素的痛处,她顿时气白了脸,手指着阿桃,抖着骂道:“贱妇……到时……我会要你和那狗男人好看!”

阿桃哼了一声道:“别把话说得太绝,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谁晓得自己明天还能不能活在这世上!”

这本是一句气话,但对处在生死边缘的英素却像是一句谶语,她愣愣地望着阿桃,仿佛对面窗口站的是一个女巫。阿桃看她嘴唇都白了,一时觉得话说重了,也就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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