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药,热气腾腾。
一路走来,商傲甚是在意,不时地叮嘱丫鬟小心别洒了药。轻轻推开门,他放慢了脚步,生怕惊扰了床上的万俟柒。
青丝如云,眉眼如画。只是那张清丽的脸庞,透出的苍白惹人爱怜。他坐在床榻旁,让丫鬟将药放下,然后示意她先出去。
药是滚烫的,袅袅地冒着热气。她沉睡着,于是他决定,等药稍微凉了再叫醒她。
很瘦。
才几天的功夫,她就极度地消瘦下去。
是他做错了吗?
他歉疚地皱眉,眼底有着深深的懊恼。
是他太自私了吗?
一心想着不可以失去她,所以残忍地要她放弃这个孩子。只因她对他的重要性超过了这世间的一切。所以,她怨他,恼他,甚至是……恨他,他都不在乎。可是,他却亲眼见到她的心情郁结,看到她一天天消瘦。于是,他做不到继续任由她消瘦。
好吧,他妥协。他同意她留下这个孩子。留下来至少还有一丝希望,兴许以后她可以安然无恙地诞下他们的孩子。若一味要她放弃,只怕在孩子出生前,她便生生地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吧。其实,对孩子,他怎会没有丝毫的在乎呢?可是,他拥有她,他可以感知到她的存在。而孩子,并未出世,他对孩子没有太多的印象。若要做个取舍,他自然坚决地选择她。
但是,现在他必须冒险。
安静地坐着,他深情地凝望着她,爱怜地抚上了她的脸颊,心中默念。
柒儿,可不可以不要这样消瘦下去了?
指尖的温度,脉脉传来,他眷恋地描摹着她的脸部轮廓。
感受到他的触碰,她轻轻地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是他,她倏地移开视线。
“柒儿……”他苦涩地笑,“如果想要这个孩子……就留下它吧……”
如果想要……
就留下它吧……
她惊讶地转首,望进他真诚的眼底,泪水盈满眼眶,带着几分不确定,“夫君说的……可是真的……”
他低首轻触她的额头,“自然是真的,我几时骗过你?”
话出口,他不禁哑然,方觉底气不足。
眼下,他不是就瞒着她一件事情么?
娇艳的唇扬起,她含泪而笑,“谢谢夫君……”
双手轻抚上腹部,她垂泪。
宝宝,你的爹爹终于肯要你了……
他按上她的手,感受着她的脉搏在掌心中跳动,心头微热,“下次不要这样伤害自己。怨我的话,就直接告诉我,不要憋在心里。柒儿,看到你这些天,一天天消沉憔悴,我很担心,也很心痛……”
……就像他是千古罪人一样。
暗地里,那些下人们似乎也在偷偷地埋怨他。什么时候,她连这相府的人心都收买了?她,或许生来便是他的克星。什么事情,一旦对上了她,他总会茫然不知所措,生怕一个不小心,伤害到她。小心翼翼,呵护备至,他恨不能将她藏匿于掌心,不让她受到丝毫的伤害。
“那是什么?”她的视线徐徐地落在案几那碗药上。
“那是药啊……”他淡然道,旋即起身,“你醒了,这药也差不多温度适合了,柒儿,我喂你吃药。”
药?药!
她美丽的眼睛划过一丝黯然。
他的温柔,他的妥协,原来竟是……
他当她是小孩子么?先给了糖块,然后再来欺骗她?
心,顿时凉了下去……
注意力都在药上,他未注意她心中的波澜。走近床榻边,将药搁置在一旁,他将她扶起,让她靠在松软的垫背上,然后腾出一只手拿起了药碗。
淡淡的苦香窜进呼吸里,突然之间,她心如死灰。
“小心点,不要烫着了。”他执起白色的调羹,盛了一勺药,轻轻地吹着气,然后递给她,“大夫说这药很补身体,可保胎儿平安。”
他淡雅地笑,连日来的阴霾顷刻间散尽。
她失神地望着他的笑容,然后低首看着黑色的粘稠药汁,心底一阵反胃,却被她硬生生地止住。
补药吗?
他确定,这不是堕胎药?
是她太多疑吗?
可是,她真的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相信他……
她的思索能力,她的辨别能力,似乎都丧失了……
“夫君……”她幽幽开口,说着伤害自己也伤害他的话语,“这药……真的是安胎的吗?”
手心一颤,调羹掉落进碗里,溅起圈圈涟漪。
他望着她,眼底流转着悲哀。轻轻地将药碗放下,他收起手指,似压抑着什么,半晌,他叹息到,唇边挂着苦涩的笑容,“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
只有他知道——
说出这样的话时,他心中涌动着的感情,不是失望,不是责备,而是一种……痛。
“什么时候开始……我在你的心中如此不堪了……”他笑,笑容支离破碎,“若你不相信我,这药就不必喝了……”
手指抬起,轻轻地推动着药碗,眼看着那药碗就要掉落在地,她倏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喝。”她坚定道,眸底有着惊慌,“即使是堕胎药,我也喝。”
只要是他给的。
只要这是他要的结果。
她都会一一配合。
堕胎药……
他的手指凉了下去,微微曲起,收了回来。
心绪突然地混乱起来。
无法言喻的情感,分不清楚到底是怎样的,可这一切纷杂的心情融合起来后,都汇作了痛。
她以为他给她的药……是要除去她的孩子?
黯然地垂眸,他扬起讥诮的笑容。
从不知道,那日,他所说的话,在她心中划下了如此深的痕迹。他更不知道,曾经如此温馨的彼此也会出现有嫌隙的这一天。他自认不懂如何讨好女人,可他却想尽了方法,尽力地讨好她。最初,给她一切,是因为歉疚,是因为亏欠。后来做尽一切,是因为爱,深沉到令自己惊讶的爱。她在他眼前展颜,笑容绝美,快乐。于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回报。他爱她,她也爱他,爱得那么坚定,那么深刻……
现在呢……
是不是他和她的考验来了?
这一次,上天给的考验,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心与心之间的隔阂……
她在怀疑他。
可为何心中除了切肤的痛外,没有一点点的怨怪?
原来,他已经爱得如此深沉了……
白色的瓷碗见底。
她的嘴角残留着药渍,眼神中满是倔强的流光。
那样的光芒瞬间刺痛了他的眼。
“喝完了……”苦涩的药味,令她眉头轻皱起来。
“嗯……”他接过碗,疏离地站起身,“我先出去,你好好休息。大夫说,每隔两个时辰,要服用一次。到时候,我会把药送过来。”
说着,他退了出去。
惨白的色彩袭上她的面容。
她,两个时辰后还要喝吗?
两个时辰。
她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准备好一切……离开这里。
她要离开。
几天前,她就决定了,她要离开这里,回去爹爹和娘亲的身边,直到孩子生下来。
现在,她要提前离开了,晚了,孩子是不是就会保不住了?
打定主意,她强撑着身子下了床。
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她仅拿了些许银两,然后,她轻轻推开门,确定左右没人后,才悄然地沿着走廊溜进了他书房。
空荡荡的书房,他不在。
她叹了口气,走到案几前,磨好墨,奋笔疾书。
夫君:
展信平安。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纵使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无奈,我却不得不离开。因为,我不能够失去孩子,它是我的生命,它更是我和你之间感情的维系……
曾几何时,我爱上了一个男人。
初次见面,他便递给我一纸休书。之后,他极尽全力地补偿着我。用的是最好的,吃的穿的是最上等的。为了弥补他的歉疚,他几乎将整个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搬到了我的面前。他很体贴,他总是轻易地看穿我的一切。他知道我的喜、忧、悲、欢……
他很残忍。
他总是温暖地笑,笑容如春风拂面,却不抵达心里。于是那样的笑容瞬间化作世间最凌厉的刀子……
我常常会想,我的人生在是不是设定之前,就被老天爷遗弃了?
先是不堪回首的新婚之夜,然后是暗无天日的囚禁,再然后背负上万劫不复的乱伦……
是不是老天爷塑造了那么多美好的角色后,到了我时,他便偷懒,随意地安排了我的人生?于是,一切好黑暗……
天黑得太久,久到我开始放弃……
生命中却起了丝光亮,那抹光亮便是……夫君。
被毁贞洁,若换作别人早已将我撵出家门,相反地,你歉疚地向我道歉,抱歉自己没有保护好我……那怎么会是你的过错呢……
后来,我失忆了……
在那段见不到我的日子,你是不是很伤心,很难过?
所以,千里迢迢地,你追到了溟瀛城,只为寻回我?
怎么办,夫君,仔细想想,似乎一直以来,都是我不断地亏欠着你,一次又一次……
你的耐心……为何没有磨光了那一天?
怎么办,突然地发现自己……写不下去。每多写一个字,你的好便会在心中一次次地回想起,于是,眷恋不舍也会越来越深……
夕阳西下,天渐渐黑了,后院一个小小的身影不舍地凝望一眼恢宏的相府,终是转身走出后门。门,缓缓地被掩上。周围一片寂静。
夫君,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相府。太多的事情,似乎蒙蔽了我的心。孩子,令我心绪大乱,我已然猜不透一切。猜不透,怯懦的我只能选择逃避。其实,我知道,你给的药,你说的药效,都没有骗我。可是你眼底的无奈,我怎会看不清?形势——这是你曾经告诉我的原因。或许你是对的,形势真的不容我生下这个孩子。朝野中黑暗的你争我夺,尔虞我诈,太复杂,太纷乱,一个不小心便是满盘皆输。
而我,不想成为阻碍你的桎梏。
所以,我离开的这段日子,夫君好好地放手一搏吧。
尤记得,那日你说,等一切结束后,我们便去游山玩水。
我,期待那一天。
不必担心我,因为我只是暂时地离开你。我不会随处乱跑,我会听话地回到爹爹和娘亲的身边,等你结束一切,来接我一起……畅游天下。
那一天,不会很远。
我相信你。
妻:柒敬上。
她独自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稀稀落落的人,三三两两地往家赶,只有她一个人是截然不同的,她离她的家,似乎……越来越远了。
不争气的眼泪滑落下来,视线模糊,她不停地抹啊抹,却似乎掉得越来越厉害,索性,停下脚步,靠着冰冷的墙壁,哭泣起来。
脆弱不堪。
哭累了,她吸了吸鼻子,准备重新上路。
脚底一阵酥麻,起身时,只觉天旋地转。
意识就这样混沌了……
她挣扎着,倚着墙壁努力地想要站稳……
……一定要保住孩子。
她的心中如是想着……
“你怎么了?”淡雅好听的嗓音响起,她抬首望去,视线模糊,唯一望见的便是——
一片忧郁的蓝色。
意识消失了……她的世界陷进一片黑暗中……
街角处停着一辆马车。
蓝衣的男子抱着白衣的女子缓缓走近马车。
车夫忙打开了车门。
他踏上马车,小心地将女子放平,然后坐在她的身侧。
黑暗中,他的眼神清亮如星。
他淡淡地笑,清越的嗓音寂静地响起,传至前面马夫的耳中。
“小顺子,你看,出来一趟,总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收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