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北京,已经进入了冬季。这几天天气不大好,早上起来的时候天就一直阴阴的,到了半上午的时候云层依旧遮得满满当当,透不出一丝阳光来。整个北京城就被这样的阴霾笼罩了起来,尽管人潮涌动熙熙攘攘,但总觉得透着几分沉重的味道。
路上的行人已经开始套上厚厚的毛衣和羽绒服,缩着脖子抵挡着寒风。偶尔一阵大风刮过,吹得路两边的常青树哗哗作响,也把行人的头发吹乱了几分。
在这样的天气里,段轻锋出门的时候,显然穿得有点少。疗养院位于北京的郊区,气温比起市区来更要低了几度。大清早很多人拉开房门的一瞬间,单凭着走廊窗户里透进来的风,都觉得浑身一颤,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但段轻锋出门的时候,却只穿了件衬衣,外面再套一件深灰色外套,整个人看上去刚毅而沉静,又有那么点模糊的感觉,好像隐隐地就会混入人群中,再也找不见似的。
他出门的时候小高已经等在外头了,一见到他便迎了上来,像是汇报工作似的:“大少,车已经准备好了,您吃过早饭了吗,要直接去还是先吃点东西。您要嫌麻烦,我给您带了点东西在车上吃。”
“直接出发吧,早去早回。”段轻锋一面说一面下楼,走出楼下大厅的时候,一阵冷风吹来,吹得他的外套猎猎作响,他也不在乎,随手把拉链一拉,直接就上了旁边停的一辆银灰色轿车里。
小高替他把门关上,自己则绕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冲司机点了点头,车子便在清晨的迷雾中缓缓启动,很快就开出了疗养院的大门。
段轻锋一路上都很安静,既不吃东西也不看报纸,而是靠在后排座位上眯着眼睛休息。乍一看像是在休养生息,但以小高对他的了解,就知道他此刻心中一定在思考着什么。
似乎每次出任务之前,段轻锋就喜欢这么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沉思。他很少在本子上写什么东西,所有的数据都保存在了他的脑中,只消这么想上一想,就可以有一个清晰的行动计划完整地浮现在眼前。而每每沉思过后,执行任务的时候就会特别顺利,像是一切皆在段轻锋的掌握之中了。
只是今天这情况,小高却有些看不透。因为他们只是出门去办点事情,而不是执行什么任务。一点小事情罢了,值得段轻锋花这么大的心思去琢磨。还是说,其实休假以来,他一直有在布置些什么,只是自己没有看透罢了。
小高透过后视镜频频地扫着段轻锋的脸,直到对方突然睁开眼睛来,与他四目相接了一下,才把他吓得缩回头去,目视前方不敢再偷看一眼。
段轻锋也没说什么,思考到此为止。他问小高了瓶矿泉水,一面喝一面看着窗外闪过的风景。车子已经开到了市区,正准备横穿整个北京城,去到城市的另一处郊外。这个时候正是人们起早上班的时候,路上车来车往人流湍急,长长的车流夹杂着成堆的人群,慢慢地向前涌去。
车子一进入市区,速度明显就慢了下来。小高还有点心虚,就忍不住讨好道:“大少,要不要吃点东西?或者把车停在一边,我给你去买点?”
“不用了,有饼干的话给我一包就是了。”段轻锋说话的时候,已经把手伸了出来。小高低头翻找了几下,递了一包咸饼干过来。段轻锋也不计较,就着矿泉水就吃了几块。
他们以前在野外训练或执勤的时候,经常整天整天地饿着肚子。很多人已经被饿习惯了,饥饿对他们来说就和呼吸睡觉一样平常,往往饿了一整天下来,也就是饼干面包充饥,对于食物的渴求已经降低到了最低限度。
像他们这样的人,平时把欲求强行压抑在了身体的最深处,常年累月地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过度的压抑让很多人或多或少都患上了精神类疾病,而这些人一旦休假回到了城市,接触到这个花花世界,心中的不满与冲动就会爆发出来。
所以像他们这样的人,行为出格的不在少数。在部队里看上去人人都是严于律己听命于上司,一旦放开了拘束,疯起来比普通人还要严重。
段轻锋想到这里,眼前不由就闪过了一个人的脸庞。只是这脸孔已依稀有了些模糊的影子。他原本以为自己能一辈子记住这张脸,现在才发现,时间是可以洗去一切的,包括对一个人清晰的记忆。
车子还在不紧不慢地向前移动着,时间已快逼近九点,上班高峰显然即将过去。车子越往郊区开就越顺畅,终于在九点半的时候,到达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车子停在了一片山头下面,抬头向上望去,郁郁葱葱景色怡人,谁也不会想到,这座山头竟是北京郊区一片有名的墓地。这里的私人墓地价格都不便宜,平常老百姓是葬不起的。但北京自古就是皇城,有城有权的人多得是,所以即便价格贵得离谱,这里也是满山满野葬满了人。
段轻锋走下车来,抬头扫了一眼山头的绿荫,冲正准备上前来的小高道:“你在底下等着,我一个人上去就可以了。”说完,也不等小高回答,就一个人拿着事先让人准备的一束白菊,慢慢地向山顶走去。
他今天是来探望一个老朋友的,纯粹是私人事情,所以除了小高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朋友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但他却是第一次来探望他。这里对他来说有些陌生,慢慢地沿着台阶往上走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看了眼四周的风景。
这会儿的风吹在脸上,已经不像清晨那般凛冽了,倒是带了几分柔和的味道,还夹杂着淡淡的植物香气,让人不由为之精神一振。
段轻锋大约走了有十几分钟,才停在了一座大理石墓碑前。这座墓看上去不是特别大,和这里某些豪华的墓地比起来,略显单调。不过碑上刻着的那张年轻人的照片,倒是很吸引人的注意力。
这是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男人,长得眉目姣好容颜清秀,唇边淡淡的微笑让人看了也忍不住和他一起微笑起来。只是一想到这里的环境,想到这个人已经化作了一堆尘土,笑容就很难从面上浮现出来。
段轻锋盯着那照片看了很久,脸上的表情一直非常淡定,既不悲伤也不愉悦,让人猜不出他和这墓的主人是什么关系。
大约过了五分钟后,他才想起来手里的那束花,微微弯下身来,把花放在了墓前,冲着照片轻声说了句:“兄弟,好久不见了。”
“确实是很久没见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在这种满山墓地的情况下,如果你对着一个墓碑说话,而居然能听到回答的话,无疑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若是胆子小点的人,大概当场就要吓瘫下了。
但段轻锋显然不是这类人,亲手杀过这么多人的特种兵,从来都不信那些鬼神报应的说法。更何况现在是大白天,鬼也不会跑出来,而且那个人的声音明显是个女人,并且这声音他很是熟悉,前几天才刚刚见过面。
段轻锋于是又直起腰来,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墓碑,却冲身边的女人道:“难道,居然在这里碰见你。”
“很难得吗?我来看我哥哥,不是很常见的事情。倒是你有点稀奇,我哥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来捎来过一片儿纸。今天是怎么了,突然良心发现了吗?”
“楚和。”段轻锋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语,“我这个人,良心是没有多少的,道德也是没有多少的。你跟我谈这些东西,就是在对牛弹琴。我杀了这么多人,要是每天都要被良心和道德折磨的话,我大概早就疯了。你以为我会怎么样,每晚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那些被我杀死的人的画面?你果然还是太小,太天真了。你以前就没问过你哥哥,他横行霸道欺负了别人之后,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不会产生一丝丝的愧疚?”
“段轻锋,你凭什么污蔑我哥哥!”楚和显然被气到了,一张白嫩的脸胀得通红,要不是实力悬殊,搞不好她真会冲上来踹段轻锋几脚。
“楚和,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你自己心里清楚。别说你哥哥生前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我也清清楚楚。在你们的心里,人命从来是按等级来计算的。只有被你们看在眼里了,才能算是一条人命。除此之外的生物,大约都跟猫猫狗狗差不多,是可以随便欺负的,是不是?”
楚和站在那里,抖得比那天从游泳池里出现时更为厉害。段轻锋的话尖刻而恶毒,直指要害,让她找不到反驳的话。而更令她恼火的是,段轻锋本人就是那种属于不好惹惹不起的人物。在她的概念里,是需要特别尊重和小心的人物。
如果换了个人,来个寻常老百姓这么指着她的鼻子骂的话,她大概早就打电话叫警卫来,把那人活活打残了。这种事情她不是没有干过,只是她也很清楚,如果拿这种手段来对付段轻锋,自己会死得多么难看。
学会低头,是他们这种喜欢高高在上仰视别人的富家子弟,第一件需要学会的事情。
她站在那里咬了半天的唇,最终还是没有发作,只是冷冷地问:“那个女人你打算怎么办?”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是害死我哥哥的元凶,怎么能和我没关系。段轻锋,别的好说,但杀兄仇人我不能放过。就算拼不过你们段家,我们楚家也绝不会善罢甘休。那个姓方的女人,我一定会要她的命!”
“她不姓方,她姓凌。她家在北京有点背景,生意做得挺大。上头也有个哥哥,爹妈都还活得好好的。你想对人家下手,就算我不管,人家父母兄弟也不会不管。你还是考虑清楚再说吧。”
楚和显然有些被这番话吓到了,因为得到的数据和她已知的内容相差太大,以至于一时间无法消化。
而段轻锋已经转身往山下走了,一副事情已了的模样。楚和愣了一下,忍不住冲他叫道:“喂,姓段的,你去哪里?”
“去提亲。”段轻锋背对着楚和,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那一刻还真有点潇洒和飘逸的感觉,有了点仙风道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