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投撒进来的阳光本就十分明亮,此时流在乌亮的金砖地上,犹如水银,倾泻满地。
杨淑妃侧头望过去,不远处宫婢环绕的女子,明眸皓齿非外妖娆的模样,正穿过重重叠叠、如流水般垂下的温泽如玉的珍珠帘子,绕过雕刻着精致牡丹花纹的沉水香木屏风,款款的向众人走来。她并没有着严整的宫装,后宫众人皆知,她极是嗜好浅色,如今身上这条浅水银色的凤尾裙,都是内务府对着她的尺寸,用上等的蜀锦日夜赶制出来的。裙上条条镂空花纹的丝带猎猎飞扬,袖摆、裙摆那用金线堆堆簇簇的血色梅花缠枝纹饰,仿佛繁茂盛开,含包怒放的血色曼陀罗,簇簇拥拥,妖艳而绝世。
宁寿宫中赵太后也喜静,所以殿中乌砖地面皆用整匹的大红绒地毡铺了,行步呼吸间有着淡淡的檀香气息,薄薄地浸透着子曦月白的宫装。她的步子本就轻巧,群幅似水,拖曳在地毡上,无声无息的好似自己只是一道纤薄的影儿。那深长隽永的目光冷冷的扫过众人,清澈如湖水般的眼瞳里荡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一侧除赵姬与赵佳铭外的众人,都齐齐的起身向她福礼。
看着一脸冷漠的子曦,赵太后斜倚几案,一双凤目中此时终是绽出冷厉的光,刹那而过。赵姬张口欲想说什么,可是四目相接,只觉得那双不笑亦含情的眼目虚无冰冷,心下不由得一片寒凉。
“哟!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众姐妹都在这坐了大半晌了,妹妹这会儿方才姗姗而来,可是睡过了头,被什么事给耽搁了?本宫就说嘛,这侍寝也是件极苦的差事。看妹妹这病怏怏的模子也是略知一二。”说罢,斜睨了子曦一眼,忽地扬起手中的纨扇掩住艳紫得几近欲滴的唇瓣,嫣然而笑,那样安静的殿内,这样的笑声,竟听得众人脊背发麻。四周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起来。笑罢,倾身上向,在子曦耳畔低声如呢喃,“说到底不过就是只妖媚的狐狸精,一心想着攀龙覆凤,都不知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迷惑住了皇上,可真不要是什么精怪才好。”恍惚中,子曦只闻得眼前女子至鼻间的一声冷哼声。那如墨宝石似的眼瞳里泛着微漾的波纹,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嘲讽。
子曦闻言眉峰微蹙,过了半晌,便俯身愈加凑近杨妃,唇际不觉已擒了一抹淡淡的笑意,细细的话音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大热的天,姐姐顶了个这么大的玩意儿,不觉得累吗?”话罢,纤长的手指已抚上了杨妃微凸的肚子,带着她惯有的冰凉,直直的浸入杨妃肺腑深处。
殿内的檀香气息愈见浓郁,子曦的声音犹如天籁,在她耳边隐隐回荡,如同远在天际之外。杨妃霎时面色惨白,握住纨扇的手指与扇骨柄紧紧纠结,脑中热血沸腾,全然不知此时已身在何处。她能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在颤抖,抖得连五脏六腑都在抽搐着。这一阵的恍惚,好似度过了漫长的一生,却只是那么一刹那,便似被人捅了伤口的痛楚隐隐漫延身心,只定定地凝望着子曦,片刻后也合着笑了出来,隐忍着痛的眸间,光彩幻变,一时连渗进骨血里的自称都忘了:“我……你……你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想怎样?”
殿阁内本就极静,此时更连呼吸声都不闻,只能听见风吹窗扇外树叶的沙沙声响。子曦唇角笑意愈深,“各自好之为之!你以为本宫会打你龙胎的注意。哼,一群浊物,何需本宫亲自出手,况且本宫也不屑与你争宠。”语罢,垂眉凝眸,仍是微笑着,仿佛只是淡淡地一瞥,便转身径自向身侧的檀木椅款款而去。灼热的风穿堂而过,吹起她一身白衣飘荡如蝶飞舞,也将她的声音稀释得愈加淡薄,好似从天际传来,掩在殿内众人浅笑盈盈的笑语中,缭绕盘旋,近在耳畔亦是远在天边。
杨淑妃的脸色倏然一变,瞧着她这般的张狂样,让她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却仍勉力露出笑容,微启朱唇想要开口再说,然而终究什么都没说,拽着纨扇的手一寸寸缓缓松开。
邻坐已有三两个妃嫔转头一脸看好戏似的神色望着杨妃,以袖掩唇而笑,袖上刺绣的小朵桃色芙蓉花,随着嫣然的笑意,轻轻扬扬地飘荡在赵佳铭那别有深意的眉目中。
杨淑妃在一众妃嫔的轻笑中方才回过神来,胭脂红唇就凝了一抹冷笑。眼底的幽暗似有火光流动,片刻之后也噙着一点笑意,福身一礼,“太后,皇上给臣妾遣来的御医这时也该到了,臣妾就先行告退,不能陪太后你老人家尽兴了。请太后恕罪!”
赵姬一直若有所思的凝视住殿内耳语的二人,两道婀娜纤细的影,如一团浓墨在红毯里淡化开来,浓浓郁郁的一片青灰。姣好的面容被金光投下的阴影一时遮去了眉角细小的纹路。窗下的几株芙蓉树叶尤其青翠,映得她的笑靥极美,如碧玉般无暇。唯一与之不相对符的,便是那一双如冰雕般的黑瞳波澜不惊,好似一湖深潭,乌暗阴沉。
“瞧你这脸色苍白如雪,无一丝血色。身子不好就别在这儿耽搁太久了,回头若有什么差池,哀家可背负不起这罪名儿,赶紧回宫让御医好生瞧瞧。”那声音不温不热,目光慢慢地自众人面上扫过,杨妃却止不住心中一颤,似心虚般的垂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语罢,杨淑妃福身一礼,陡地一下挺直了腰急步的离去。
赵太后定定的望住她离去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轻笑起来,笑意难以遏制,身体都随之颤动。
子曦看在眼里,旋即,唇角抿成一条直线,打破了面上一贯的冷漠,掺杂着一种捉摸不透的神色,随即唇际笑意敛了敛,道:“今儿十五,按例,应替太后抄写经文。臣妾这就告退,去侧殿!”不待赵姬发言,已转身款款而去。
在太后面前这般的轻视礼教,众妃嫔顿时倒抽了口冷气。首坐的赵姬脸色铁青,刚想开口训斥,殿外珠帘大幅摇晃,已有青衣宫人惊恐不安的进殿,直直的跪在乌砖地面之上,大气喘喘地道:“启禀太后,刑部大牢关押的江南转运史今日突然暴卒身亡。”
一石激起千层浪,殿宇片刻陷入了死寂。
赵姬闻罢,身子一歪,伏在榻上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惊得身侧的青衣宫婢顿时手足无措,慌忙地帮她揉着心口,随侍婢女香梅端过的茶盏,却都被她狠狠的一手拦下。
走在殿门的子曦似乎早已所料,微微眯着眼,神色淡淡,嘴角挂着一丝深藏不露的笑意,嫣红的面颊上却始终看不出任何情绪。
宁寿宫中一时鸦雀无声,唯有檀香袅袅,犹如绕梁三日不绝。不多时众妃嫔都一一散去。赵太后望着月牙门上的碧玉珠帘,荡起又跌落,目光好半晌都没有移动。一直沉默未语的赵佳铭,坐在赵姬下首,抬眸,旋又垂下,眼睫掠影,阴灰一片。
殿外,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雨。
殿内暗沉沉的,压抑的空气似能将人窒息身亡。缕空雕花的窗子开了半扇,窗外的雨打在廊前高大的梧桐叶上,发出瑟瑟的微声。雨滴坠过窗前时,在新燃的烛火折射下,晶莹一闪……只一闪,便飞快地坠落地面,荡出一圈圈波光粼粼的水纹。
虽说是初夏,但这风水相交的天气,却也令人感到微微的凉,就仿佛那雨是下在心底一般,让人感到意兴阑珊。
赵佳铭十指如葱,拾起桌上的茶盏。新泡的香茗,袅袅的清香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甘甜气息扑鼻而至,令她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馥郁的茶香全都吸进体内一样。白玉盏中浅绿匀嫩的叶片,扁平挺直,色泽嫩绿油润;汤色黄绿清亮,澄清剔透的液体仿佛能映入她的魂魄。茶水滚烫,她只轻茗了一小口,无奈只好重新放下,但觉饮后口中清醇爽口,余香回甘,“这茶味儿真好闻!好像不似宫中的茶?臣妾也想向太后讨一点回去慢慢品茗一番。”
快到晌午,雨却不知何时停了,微薄的日头挟着碎金的光透过薄如蝉翼般的烟碧色窗纱投进殿宇,一片蒙晕的金色,举目向窗畔望去,白玉廊外的一丛木槿绽得正好。满树花朵,大篷大篷如霞光般的桃红,露染胭脂色未浓,正似美人初醉著。可坐得久了,连脖子都有些僵硬,那浓烈的檀香更是熏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良久,赵姬终于起身,极小的步幅,连凤钗垂下的缨络都不曾摇动丝毫,无声无息的沿着红绒地毡一步步走到了雕花棂窗畔。
赵佳铭放下手中白玉茶盏亦是起身相随。
“这雨说下就下,说停便停,可正是应了事世难料这句话儿呀。”阳光穿透纱窗流泻下的幽幽金线,暗黄泛起橙红的光晕,朦胧里勾勒出赵姬孤傲的身影。她突然觉得有些许的乏力,或许是太累了的缘故。转过身来,眉头微微蹙着,眉宇间微有一丝倦怠,神情隐在绵密的树影之中,看不甚分明。语调一如既往,十分平静,没有一丝起伏,“这是今年新贡的竹叶青。最近哀家老是觉得头昏眼花,穆贵妃说这竹叶青茶有清神明目的功效。正巧又赶上贡品里有,所以便特意命内务府新呈了这么一罐过来。”
“这穆贵妃可真是有心,忙不迭的来讨太后欢心。”赵佳铭慢慢拢一拢鬓角的散发,如玉般的双靥上浮起耐人寻思般的笑影,双眸炯炯地看着赵姬。
窗下木槿的叶尤为翠绿,清风微拂,晨间留下的粼粼露珠自密密青翠的叶间露出,映在赵姬的眼中,愈加的变幻莫测。眉峰微微上挑,笑意虽淡却竭力温柔,“你不是她的对手,但是她也不是你的对手,她对你构成不了威胁。眼下当务之急便是那身怀龙种的杨淑妃。你是怎么处理的?”
殿阁内本就极静,此时她的话虽犹如耳语,却一字一句清晰的传入赵佳铭耳膜。赵太后缓缓转身怔怔的凝住赵佳铭,姣好的面容是侧着的,被光影一时遮去了纹路,阳光的影在她脸上划出一半明暗来,让赵佳铭一时看不清她的神情。
赵佳铭陡地一惊,缓缓垂下眼眸,飞凤云髻上,金珠累垂,笑靥极美,犹如雕工精雕细琢般剔透无暇,“新鲜的零陵香加藏红花,每日足量,已有一月余。”
听赵佳铭语罢,赵太后挪了挪身子,转身对她道:“都已经服用一月有余了?你不觉得奇怪吗?”语时,眼波斜斜地扫过赵佳铭,不过到底是年长经的事多了,面上仍掩饰得一丝不苟,丝毫不留下一丝不悦的痕迹,“你亲手放的?都一个月了怎么还没有动静,依她那性子,若知是你下了药,那还不得闹翻了天。如今决不能让她诞下龙子,不然她杨家的人怕是要爬到我们赵家头上动土了。”声音悠悠的,却不低,毫不遮掩。
窗畔花梨木的香几上,鎏金薰香炉里焚着的檀香快要燃尽,极淡的甘香悠悠的飘散,弥漫在广宽的殿宇内。金灿灿的光线投撒在铜铸的仙鹤香炉上,晃晃的反出一层光,幽幽通透。赵姬伸手便拿过银盘中的一双铜筷子,在熏香炉内不急不缓的拨着檀香灰屑。
赵佳铭目光微微一凛,抬脸时深黑的双眸里如幽潭一般盯着赵太后,“药是儿臣亲手放的,御膳房的内侍也是长乐宫的人,冬灵亲自遣他去的。太后的意思是,她知道我们下了药,压根就没有喝,亦或者是她根本就没有怀孕,跟我们打着晃子,闹着虚文。”
声音轻得恍如一丝阴风,刺得赵太后都不禁怔怔的望向她。
彼此的眼中俱是灼热的气息,幽幽的一层烈火,仿如扑面开来,无边无际的缭绕蔓延,烧得连魂魄都不留下!
赵佳铭这才回过神来,淡淡一笑,语调却惊讶不已,“可是李太医是咱们……”赵佳铭缓缓抬眸,深寂涣散的眸光,幽深难测,笑意飘忽。但也只是一瞬间,便消失了。
“你到底是年少不经事,这后宫的把戏可是多着呢,好生瞧着吧,如今她那身子也是不好掩饰了,用不了多少时日,她定会为自己找台阶下了。终究还是小瞧了这个小狐狸精,人家的演技也是一流呀。但话又说回来,纵使孙悟空再怎么神通广大,它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如此这般精湛的演技,终还是露出了马脚。”拨弄完了炭火,赵姬顺势掷下手中的铜筷子,“铛”铜银撞击的一声脆响,打破了满室的静谧。转身不甚惬意的就往香炉里添上檀香,铜铸的仙鹤熏炉里哔剥的燃起了香屑,馥郁的气息自昂首展翅的仙鹤嘴间升起,沁香缕缕,丝丝缠绕,仿佛肺腑之间都带着这细腻的清香。
赵佳铭攥在手中的锦帕,已泛着丝丝湿润之意,黏稠在手心,让她有了想呕吐的难受。微眯眼,半垂着头,细腻柔美的手指,指甲修饰得圆润精致,淡淡的丹寇折射着耀眼的光辉,幽幽的浮着她轻笑的模样,“依太后的意思是……”
“现在不需我们动她,去踏这浑水。如今她自己怕是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了吧,不定这会儿正筹谋着怎样除掉那惹眼的一团呢?”赵太后淡然一笑,端起桌上的竹叶青茶,只轻轻一抿,就放在桌上。髻上累丝赤凤上垂着长长的璎珞,被穿堂的风吹得摇曳不定,牵得那珠光流动,似金子般,在赵佳铭眼前闪耀,一闪即逝。
“皇家的第一血脉,如此抢眼,要除去他可不是件易事。”一双大睁着的眼瞳,茫茫的如同一潭死水。良久,赵佳铭唇角勾起一道优雅的弧线,笑了一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的笑意。脸蓦地转向窗畔,窗外金灿灿的阳光底下,木槿树上些许的红花已经枯黄干死,映着如洗的蓝天,瑟瑟地,摇摇欲坠,“儿臣明白了,刚才儿臣仔细瞧着皇贵妃好像在与她说着什么?瞧杨妃那铁青的脸色,想必是穆妃给她放了一枚针在心尖。从此,杨淑就将寝食难安,惶惶度日。穆贵妃这一计果真是妙呀!”
赵姬闻言不语,只端起面前的茶盏,白玉茶盏,碧翠的一泓茶水这会倒像似一盏毒药,难以下咽。盏盖磕在杯壁上,连带着那声音也是沉甸甸的。赵太后若有所思了片刻,方又神色平静道:“所以,这事还轮不到我们操心,眼前最让哀家担心的便是江南转运史的突然暴毙,你父亲可不要牵扯其中才好呀!”
晌午的太阳本是极暖,赵佳铭背心里不知何时既冒出了微汗,一丝丝的凉风扑面而来,犹带着那花草的清淡香气,却让她觉得寒意侵骨。也不知为何,她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仿佛被一只手紧紧地攥着,窒息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窗外的木槿,有几瓣禁不住灼热的风吹,纷纷跌落在青石小径上,点着桃花胭脂般的灿烂,如血般一片片融入她的眼眸,那瓣瓣的残花恰似世间最易碎裂的陶瓷,只需轻轻一碰,便是灰飞烟灭,不着痕迹。
花开叶残,终是抵不过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