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更深露重。乌亮的青石御道被露水浸润,在月色下似水银铺就一般。锦佤心思重重,只听得宫婢内侍的脚步声惊起老树枝上的宿鸟,“唧”一声便往树影深处扑飞而去。不觉抬首眺望,只见宫墙深深,几株梧桐树高过墙头,枝叶疏疏,映着一钩银月似淡墨的风晾画。金瓦红墙的宫阙在微晕的月色下,如牢狱般清冷寂寥。远处虽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但万籁俱静,不闻半点人语,也是格外让人觉得疏冷凄静。
锦佤埋首前进,竟不知不觉来到了雨花阁。心中骤然像是被极利的刀子划过一道深深的裂口,猝然生疼难受。
一个女人的一身花样年华便都在这座奢华的殿阁中,如今没了主人,宫人更不会往此间随意走动,于是形同荒废。
朱红的殿门,铜锁已经生了青绿色的铜绣。随着他的推动而缓缓开启,在这静谧的夜色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皇上!听宫人说这殿内有不干净的东西时常出没,皇上乃万金之躯,还是不要进去得好,皇上……”见锦佤推门欲入,小德子早已吓得浑身打着哆嗦,背脊已惊出了一身密密的冷汗。雨花阁闹鬼一事,早就在后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大家说得有头有首,这不让人相信,都难呀!
未等他语毕,锦佤俊美的眉毛不经意挑了一下,却没说任何言语,迈步走进了殿中。
昏寐的殿内,古树的枝叶影影绰绰的在窗纱上悠然摇摆,好似鬼魂伸出的枯瘦利爪。不知名的虫儿鸣叫在深夜里越发孤凄清冷,直触得他心头一阵阵凄惶。
推开那扇熟悉而久违的刻花朱红木门,锦佤有着刹那的迟疑。
前殿,立柱,垂幔,屏风……她的美人出浴图,她的白玉古琴,她案上的笔墨纸砚,殿中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时光仿佛骤然倒转,昨日依稀重现眼前。
殿内弥散着她再熟悉不过的桂花甜香,袅袅萦回,似在身畔,却又不可追寻。
一切的一切都未曾有所改变,连琴案上那一贴未填完的曲谱都原封不动的躺在檀木琴架之上,似乎墨迹仍未干透。
琴弦上不沾半点尘灰,仿佛片刻之前,还有人弹过。
他有着刹那间的错觉,好似陈莞莞还在这里,就在这红茵地毯上,为他跳着一支支优雅的舞蹈,一曲曲动人心魂的曲子。闲情逸致时她会与他妙语连珠,与他畅语欢颜,为他解愁去闷。说得累了,总会轻轻咳嗽,这时略显苍白的面颊却因着激昂的情绪更是娇艳胜花。
庭院深深,清辉遍撒的殿宇中一枝红烛微弱地跳动着。
子曦静静地坐在妆台前,台上连弧形的巨大梨花铜镜还是昔日般的花纹明丽、匀净无疵,摇动的烛影下她的侧脸明灭不定,亦似她此刻的心情,无法琢磨。清秀而冷漠的脸颊宁静而内敛,仿佛幽谷静静绽放的鸢尾花,沐着月华,白中透着微蓝的晕光,无语如语,香清而淡,极静。她想,如此这般甚好。
精心描画的眉目,在妆镜中渐渐清晰起来。堆乌砌云,金钗珠簪的发髻间插戴着赤金凤凰衔珠钗,累丝金凤尾上垂下的累累珍珠璎络,每一摇曳,便沙沙的在鬓侧作响。她虽只封妃,但早已有过特旨,位虽皇贵妃,却可享半后服制。这不就是她苦煎苦熬了十几年而想要得来的吗?就为这么一支凤凰钗,她就硬生生的舍去了她一生的幸福……端详良久,珠翠折射的耀眼金光直刺得她头晕眼花。
镜中人脸色苍白,仿佛白玉雕琢的人像,子曦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那苍白的脸色让她想起了午夜的幽魂。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这样苍白的面颊,应该匀点胭脂才对吧。”
碧珠微微福礼,“娘娘,让奴婢来为娘娘做妆……”
“以后不准再这样叫我。先到门外候着,我想一个人好生静静。”她面带一丝疲倦之色。奋力的拔下发髻间的珠钗,刹时,乌墨如流云般的长发便随着她纤细而用力的手滑落,似瀑布一般,顺着月牙白的纱裙逶迤垂下,一丝丝,一缕缕,百转千回。
烛影摇曳,空气中荡漾着蕴而不发的哀凉,如酒一般在暖暖的烛火下酝酿。
丈高的红砖绿瓦,仿如另一世界。彻底地斩断了她所有的牵绊,她那远去的,还未开始就已结束的爱情。从此,蓬山万重,萧郎陌路人,再会是何时?轻烟似的薄愁在飘摇的烛光下悠悠地弥漫着。
她怔怔地看着镜中面颊苍白似雪的自己,目光渺茫。此生就这般了,幸福么?可他仍然在乎他们彼此的承诺,她也知道,他会为了她而偏离他原本早已铺好的轨道。而她却……她紧紧的咬着双唇,看着镜中自己波澜不惊的神色。
纤细的指尖轻柔地摩挲着那恍惚出现在镜中的熟悉身影,低语如呢喃的哀凉道:“对不起!此生终是负了你。三生石上,我们注定无缘无份。”心似陶瓷制的花瓶,裂缝一丝一丝游走其间,一片,一片,渐渐粉碎,化做一堆齑粉,再也无法修复出原来的模样。
蓦地,她再次伸出的手僵硬的停在半空中,脸色愈发苍白,秋水般的眼眸在烛光下闪烁,仿佛忽然有了生气。
半阖的雕花门被无声的推开,一高大而挺拔的身影映在门口美人出浴图的檀木屏风上,悄无声息。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镜中,看着他缓缓走近,缓缓走近,站在她身后,看着镜中的她端详许久,却一直没有接触她的目光。异样的气息在跳跃的烛光下微微漾开。
“你终是回来了,回来了!”镜中的她笑靥如花,优雅而柔和的嗓音似天上的新月一般清越。
他略有片刻的惊讶,而后神色自然的拿过妆台的玉梳,细心地梳着她如丝绸般顺滑的秀发,修长的手指在乌黑的发中灵活穿梭。“好柔软的发丝!”他的嗓音低沉而醇厚,带着不可言喻的蛊惑。突然,他掠起一绺轻嗅,发上梅花的清香浮动,梅一般淡雅却又孤傲的女子啊。他纤长的手指再也没有离开,顺势下滑轻轻抚摩上她的脸颊,那温柔似一泓秋水般的眸子,安静地从镜中映入眼波,似要将他窒溺其中。
浅碧色的纱灯下烛影轻摇,温暖而祥和。
男子身上散发出的静谧而安详的气息,像是和熙的春风,裹着她冰凉的身子,温暖着她一世的凄凉,她紧绷的神经每一寸、一寸,都渐渐地松驰了下来。
蓦然,他猛地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几乎将她身心皆要捏碎。背倚着他结实的胸膛,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纱衣渗入背上的每寸肌肤,她不由一颤,自喉中发出一声轻叹。静谧的室中唯有彼此的心跳声响。他扶住她的肩,缓缓转过她的身子,把头深深的埋进她柔软的黑发中,将她纤瘦的肩膀重新拥入了怀中,迷朦间她似乎又依偎在了那熟悉温暖的怀抱。
男子俯身,缓缓地试探着,把自己的嘴唇轻轻碰上了面前女子胭红似花蕊般娇嫩的唇瓣。
她的唇如人,依然带着惯有的冰凉,却是出乎意料的甜美。
他修长的手指优雅而爱怜地抚摸上她那如玉般光洁的面颊,一寸一寸地爱抚着,仿如至宝。看着她那如琉璃般的墨色双瞳所发出的光芒。此时,他沉醉其中不能自主。原来,她孤傲清冷的双眸里竟也可以泛出这般妖艳得摄人心魄的光泽。
辗转吮吸间,她有着几许的迷离恍惚,彼此间萦绕的那馥雅的甜香悠悠传入肺腑,让她头脑一片空白。缓下神情,软软依在他的身上,双手似带着丝丝诱惑般的圈上了他的颈勃。
“轩……”
她柔柔的扬唇而笑,好似一汪初融的春水,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妩媚嫣然。让他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半晌,他们的唇舌微微分开,却依旧近在咫尺。
此时,他们四目相对。
她带着一丝少女般的娇羞,轻轻抬眸,一片水光盈盈的明眸,双颊因着刚才的缠绵而染上一层嫣红,如新染的锦纱,绯色一片。此时,映入子曦眼帘的便是那狂野、犀利如野兽般的眼神。那散发着野性气息的双眸中闪动着的是桀骜与不驯,顿时让她想到了荒漠里的狼,孤傲却是一身天生的王者风范。
子曦猛地惊醒。静静地注视着眼前之人,眸光闪烁不定,轻启朱唇,终是未曾言语。脸煞白如雪,却依然似深潭般沉静。
片刻,她淡然地抽出被坚实且有力的手掌覆盖住的手腕,下意识的后退了数步。
“夜深了,到处不见你的影儿。朕一猜便知你会在此,现在朕来接你回宫。”半晌,锦佤才惊破满室的尴尬氛围。轻轻一声叹息,低不可闻,可说出的话却是如雷贯耳。俊美的容颜比窗外夜色还要深沉几分,双眸中亦渐渐凝起了一层惯有的浮冰。
子曦有些怔住了,面色如雪般苍白,隐隐地可以看见颈脖下那浅青的血管,连着呼吸浅浅地抖动着。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在内心深处升腾……明明就一句平淡如水的话语,此刻却让她的心没来由地一阵绞痛。咬了下绯色的唇,乌黑的双眸弥漫起一层轻薄如烟的水雾,双手不自觉的交叉,环上那羸弱得似要粉碎的双臂,静静地释放着内心那一片无人知晓的哀伤。
这般脆弱似不堪一击的她,平日在他面前从未有过。她总是把自己佯装得坚韧不拔,不让任何人瞧见她内心的孤独与悲凉。
看着她有着与自己同样般的动作,一种油然而生的莫名情愫让他不由想到了一个词:寂寞。原来她与他竟是如此的相似呀。
空气似凝滞了一般,唯有香几上的烛火在突突地跳动着。一发丝旋转着悄然轻落,在空气中绝美地舞着,一触即碎的绮丽却带着尘埃落定的决绝。
他终究不忍,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轻轻贴上她凉似冰的面颊,柔声道:“瞧你脸色这么苍白,还好吧?可千万不要在着了风寒。令尊大人的骤然暴卒,朕也深感遗憾。节哀顺便!人间生老病死皆有定数,无论贫富贵贱,生亦何苦,死亦何苦。”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温润,眉目间笼罩着淡淡的忧郁,眼底一派悲悯。
死的人与她素未蒙面,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代词,一个代表父亲的词。不过是为了进宫,不得已而充数为人家的女儿罢了。
子曦怔怔的看着身前的男子,那似桃花般妖媚的双眸深沉如海,淡淡的,带着淡淡的,却透着无法形容的寂寞与哀伤,明明是百般掩饰的感情,此刻却被她轻易的看了出来。
她彼时才发觉,原来他们都是不快乐的人,他们亦是如此的相像。一句话几乎抹去了她十几年来身心所受的伤害,他是魔,她几乎不受控制的让他诱惑了。
那些干涸已久的记忆此刻却如潮水般排山倒海、汹涌而来,心里一阵窒息般的痛苦。锦佤抬眸望了一眼仍直勾勾的凝视着他的女子,苦笑道:“回忆总是凄苦的,撕心裂肺的。如此这般痛苦,到底是不如没有记忆的好……”
偌大的殿宇内空阔而阴暗,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香气仍是遮不住空气中的腐败气息,飘浮于层层叠叠的宫锦垂幔之间。
用金丝银线绣着的血红梅花的月白衣摆下,覆盖着那修长而优美的手,伸展的手指在锦佤的身前犹豫地颤抖着,终是像着了魔似的,手指颤抖着,颤抖着,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他的面颊上缓缓的滑动着,仿若羽毛一般轻柔,这含着哀伤的温柔,也仿佛掠过锦佤那隐隐作痛的心,让他顿生一种想要把她紧紧拥入怀中,永世再不放手的渴望。
清澈如水的眸子,浓密卷翘的睫毛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欲滴未滴,更加显得楚楚动人,她的呼吸轻而浅,有着熟悉淡泊的香气。半晌,才微垂螓首,闭合上眼睑那长长的墨色睫毛,似中了蛊般依偎在锦佤的胸前,殿内静极了,唯有两人的呼吸声交缠地轻响。
锦佤低头,怔怔的望着怀中的女子,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举动,她从不随意亲近身畔的任何人。痴痴的看着她,好似清晨花瓣上的露珠,随时都会至世间蒸发,消失一般。那清盈盈的眼波里,带着隐隐的哀愁,直瞧得他心疼得发酸,那一双瞳仁直如两丸黑宝石浸在水银里,清澈地倒映出他的影子。
殿内的红烛即将燃尽,滴滴红泪滑落而下,流在青瓷烛台之上,蜿蜒如柱。袅袅的烛火在风中摇摆着,偶尔引来几只飞蛾小虫不顾一切的扑身而去,这般脆弱的小生命,它们的翅膀是自由的,它们随意而飞,随意而驻,但终被它们所追逐的这一点点温暖而引诱,成为它们无法逃脱的宿命。
红烛“扑”的爆了个灯花,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