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雨花阁便传来噩讯,陈德妃服毒自尽,薨逝了。
雨夜,哀钟长鸣,六宫举哀。
至陈德妃死后,雨花阁就已封闭,肺腑一呼一吸之间可以感觉到那遍布的厚厚尘土,空气中也已浸满了一种腐朽的味道。宫灯惨淡,素白幕帷飘摇,昔日幽雅清丽宛若仙境的内苑,如今一片凄惶惨淡。
庭院外的雨势依旧瓢泼,树上的叶子终是经不住雨水的折磨,摔落在地面,宛角的那颗丹桂繁花似锦,大片大片的红,红得妖异,血红的颜色,散发着一种迷离的死亡的气息。远处殿宇外隐隐地传来沉闷的钟声,一股奇特的尘土气息在风里飞散。在这世间最污浊、最血腥的地方,带起了一丝阴森的味道。
锦佤死死地咬住下唇,那唇上已经被撕咬得裂开一道血的痕迹,浸透了红色,渐渐地也不觉得疼了。
陈莞莞,那个美丽如淡墨画出的女子,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虽然已是弱冠之年,举止作派中却有一种天然的稚气,孩子一般的天真和依赖,却又不是矫揉造作,让人见了,忍不住心生怜惜,对她予取予求,百依百顺。
不论后宫妃嫔如何的强横、皇后如何的跋扈。她从来就与世无争,也不恃宠而骄,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整日只是弹琴吟歌,或者研墨而画,这样的生活简单贫乏,却心身平静,让她乐在其中。
她一直体弱多病,却从来不会抱怨悲叹。即使卧病在床,也总是妆容整齐,直到临终也没有流露出半分憔悴狼狈之色……只带着一丝丝淡泊的笑意,就此睡去。
她的美不似皇后的雍容华贵、咄咄逼人;不似杨淑妃的温柔淑媚、风情万种;她就像一盏澄清剔透的琼液,那样的澄清,宛若明镜;那样的清雅仙逸,宛若圣女。就是莞尔一笑,也是那般的云淡风轻、一尘不染,这样的气质渗透着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然后再自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让周围的人都能感觉到。如今这轻如烟、淡如水的女子就如昙花般瞬间消失在他灵魂深处。
她对他从来不是一味迎合、奉承,而是尽心尽力帮助和鼓励他,在他的心里她不仅是他的妃嫔,更是他的红颜知已。
令他真正动心的,不仅仅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才慧,她的善解人意,她的玲珑剔透般的心。他喜欢下了朝,到她的宫中,点一香炉淡淡的安息香,让他全身心的放松到极限。与她谈天说地,听她妙语如珠,说着孩提往事,闲来下棋解闷,她的棋艺极佳,每每杀得他满头大汗才险胜几局;有时候,则什么也不说,他静静地躺在那儿听她弹琴,在她优雅的琴声中,朝政的烦恼,天下的纷乱,便慢慢退去,一时间心静如水,次日上朝,难题便迎刃而决。
在朝中奏本过多、心烦意乱的时候,他会将不急或者根本用不着他批阅的奏本,他有时会草草一翻便搁置一旁,这时的她就会轻声相劝:“皇上批阅奏折虽是奉行成法,安知没有因时期不同需要声张、或有其他缘故应该洞察的内容呢?皇上怎能忽略,祖宗赋予皇上的千古大业至关重要,即使身体劳累,恐怕也不该草草了事。”皇宫内可能只有她这般与他不分尊卑的说话,况且他正是需要这样发自内心,最真实的言语。他会听劝,恪守勤政。
她的宫中,既不似皇后的富丽堂皇,又没有其他妃子的热闹俗气,她的房中永远有着淡淡的花香,还有那索索绕绕、若有若无的迷迭香。雅致得叫人感觉不到其中所用的心思。在这儿他感受到了家的温暖,感受到了来自心灵的慰藉。直此他一日不到雨花阁,自会心烦意乱,片刻难安。
仿佛间她像一阵风样温柔而恬静地拥抱着他,呵抚着他,拂动着他,唤醒着他,也解脱着他那紧锁的心门。
轻轻的捧起梳妆台上的绿玉盒,摩挲着盒内那一面小小的铜镜。铜镜用岫玉雕成云龙为框,十分精致,铜在中间,有如浮云捧着一轮圆月,光彩耀目,背面盘龙雕花,十分精致。怔怔的看着它。往事一幕幕一幕幕的浮现在眼前。
……
她轻声的嗔道:“皇上,不要闹啦,看把妾身的新发式都弄乱了,害得人家又得重新梳妆了——”她娇媚地瞟了他一眼:“就罚皇上为臣妾捧镜,看臣妾梳妆吧。”
他轻轻地笑道:“好好好,侍奉妆台,这么香艳的受罚,朕求之不得。”
梳妆台前传来他难得的笑语声,温馨无比。
……
“皇上耍赖,跟一个小女子这般计较,皇上若不退回这步棋,臣妾就不陪皇上下了……”屋内传来他爽朗的笑声。
“好好好,朕不下这步就是,那朕就下这步,如何?”
“皇上……”娇柔的声音在屋内轻飘飘的回荡不已。
一时间满屋到处都是她娇小的倩影,晃得他眼花潦乱,她轻柔的嗓音却还在耳边清晰萦绕……
锦佤独自坐在昔日手把手教她做画的太师椅上默默流泪,泪水沿着脸廓滑进颈项,湿了大片领口……
那紧紧交握的双手,指甲已深深的掐进他的掌心,连着这尖锐的疼痛,也挥不去心中辛酸的苦涩……
在这个充满阴谋设计、勾心斗角、腥风血雨的深宫高墙里,他很倦,时时刻刻强颜欢笑,高处不胜寒他终是懂了。可是只有她,从来只有她明白他,可如今,他连她都护不了。
案上一尊鎏金三角炉内,细如游丝的青烟从炉中飘出,袅袅上升,在殿内缭绕徘徊,凝滞着不愿散开。仿佛暴毙而亡的死者的三魂七魄,不肯随着青烟升到三界之外,迟迟地踟蹰在宫阁的上空,久久不愿离去。
“皇上……”一颤悠悠的沙哑女音惊醒了回忆中的锦佤。
“你是?”望着眼前眉目姣好侍女打扮的青衣宫人一时却叫不出名字。
“奴婢碧珠,娘娘身前的贴身侍女。奴婢每夜都会来雨花阁祭奠娘娘,娘娘身前最疼下人……可是如今却化为一缕轻烟归去。奴婢有时候在想,为什么红颜总多薄命?……”小丫头哽咽道,话没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她的谦和宽仁在后宫的奴婢中无人不知。对待宫闱眷属都一视同仁。连宫女太监招致各娘娘、妃嫔发怒时,她也会出面为这些奴仆求情。
“殿内的东西都不要移动,一如既往吧!”锦佤拭着眼角的眼珠,缓声说着。
“奴婢遵旨。”
殿外雨势渐渐地密了,密密的雨点不停地敲打着滴水檐,一声声,一缕缕,绵绵不绝。
锦佤怔怔的伫立在漫天的大雨中,一动不动地,痴痴地看着眼前的一片萧条。
庭院外大雨如注,激落在地上无数水泡泛起,便如壶中沸水一般。即使小德子撑着伞,他的衣摆亦濡湿了大半,小德子手中那盏精巧的鎏金琉璃宫灯,在黑雨夜中发出朦胧的一团光晕,照得那急雨如箭,白刷刷地落着。微晕的烛火下那张俊美的容颜已是冻得青一块紫一块,气色十分不好。雨水从脸上不断流过,他恍若未觉,只是痴痴地看着、深深地回忆着那抹纤巧的身影。
灯火明暗,锦佤脸上神色亦是莫测,四面黑沉沉的一片,只闻风雨交加之声,雨水顺着脸颊一直往下淌,狂风挟着雨点打在身上微微生疼。
小德子瞧见这情形,忙不迭地颤抖着身子道:“皇上,雨势越来越大,天气寒冷如骨,皇上还是先起驾回灏灵殿吧。皇上乃万金之体,岂可受这般风寒。”
君王神色冷淡,望着风雨交加的墨黑夜色,满脸的雨水纵横。半晌,才语意凄凉:“朕是皇帝,是真龙天子,富有四海,万民臣服。可是凭什么朕就留不住她,为什么?”
小德子上前一步,搀住他的胳膊:“德妃娘娘福薄,皇上如此真诚侍她,娘娘自会瞑目。皇上也别太伤心了。”
锦佤用力一挣,力气极大,险些将小德子摔了个趔趄。仰起脸颊,任由大雨浇在脸上,雨水顺着下颌淌着,滴落在他早已湿透的明黄龙袍上。他的声音在风雨浸透中透着森冷的寒意:“没关系!朕自会讨还,不论他们曾经夺去过什么,朕都要一样一样讨还回来。”
冷峻如刀刻斧斫般的面容上,泛着血丝的双眸里透出冰冽般的神色,将一切最深重的痛楚化作仇恨,一丝一缕的爆发开来。
天在流泪,不知是流着他的,还是她的。那样的忧伤、那样的惆怅。
时间就这样淅淅沥沥地从他身边流过,他却浑然不知……
雨不知何时停了,竹帘子在风里吱吱呀呀、张牙舞爪地肆意摇晃,梧桐树上的老鸦哀声啼叫,似厉鬼般凄厉地嚎叫了起来,尖尖长长,如泣如诉。又似幽灵般在黑暗的夜空穿梭不息,久久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