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回目: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品赏要点:林黛玉的品格是诗,她的浑身都是诗。(香云评:作者饱含激情,分析品赏这首绝妙的诗所独具的诗心、诗质、神韵,黛玉这一中国古典文学中顶尖美女形象真真令人钦慕,且爱且怜。赏析者高品位的审美情操实可共鉴。)这回出场的有三大主角:一是王熙凤。“粉面含春威不露”,概括了王熙凤既是美人,又是魔鬼的性格本质。一是贾宝玉。这个《红楼梦》中的“混世魔王”,避世主义者,性情中人,女人痴,意淫泛爱狂(洁清:应是“大众情人”——评语妙!),混沌顽石,叛逆儿,花花公子——是文学史上,也是中国历史上的奇人(静帆:八顶帽子,顶顶合适)。三是林黛玉。这回重点就是写林黛玉进荣国府,写她和贾母、凤姐、宝玉见面。林黛玉的出场,是《红楼梦》中最富有诗意的场面。说“富有诗意”,并不是说人在天堂中。恰恰相反,我们的主人公是在一个“庭院深深深几许”的贵族大府中,在表面繁荣安宁,内里黑幕重重的专制大家庭中,须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的无比压抑中出现的。林黛玉的形象是在专制主义的土壤里生长起来的,是具有特立独行的中国知识分子形象的暗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说:林黛玉的形象是诗。林黛玉的形象是诗。且看作者对她的肖像描写,也能领会到这一点: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①(罥(juàn):挂的意思),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②(这节文字引自“新校注本”)。庚辰本在这里是“闲静如皎光照水”。和“姣花照水”相比,这“皎光照水”似更美,更耐人寻味。这使人想起了现代民间音乐家阿炳的《二泉映月》,那旋律的清婉凄美,与林黛玉的品格似有某种相似之处。诗的形象需要用诗的语言来描写。某红学家在欣赏林黛玉这个人物时,对书中描写林黛玉的眉毛,“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引起浓厚兴致,要到人群中去寻找这种眉毛。这“似蹙非蹙”好找。这“罥烟眉”——两弯青烟挂在眼顶,这样的眉毛就难寻了。在女孩子的人群中,天南地北,找了几年,都找不到这罥烟眉。后来,有人提醒说,这种眉毛是诗,你到哪儿去找?这位红学家才恍然大悟。是的,林黛玉的眉毛是诗,林黛玉的全身都是诗。诗,这才是林黛玉性格的本质。这一本质,只有贾宝玉这样的看相师,才能一眼看出。也只有贾宝玉才会爱她。只有在真正的爱人的眼里,人的美,哪怕最微细的美,才会被发现,才会被欣赏。罥烟眉,似缥缈的青烟挂在眉际,悬于空中。
这样的眉毛在现实中的确少有啊。罥烟眉,只有美女才有,是眉毛中的上品。要辨别是否罥烟眉,得把其人的眉毛和人的整个形貌风格联系起来考察。就像林黛玉的眉毛和她的倾城之美是一个整体一样,在不具备美人体态的女人脸上,是找不到这种眉毛的。要注意的是,在另外的许多《红楼梦》版本中,这林黛玉的眉毛被写成是“笼烟眉”。“笼烟眉”和“罥烟眉”是很不相同的。笼烟眉,眉毛色很浓黑,很粗,是一种男人的眉毛,没有诗意,不合林黛玉性格。林黛玉是曹雪芹呕心沥血创造出来的伟大的艺术形象,她和西方文学中的安娜·卡列尼娜,卡尔曼,玛特儿小姐等,同为世界文学史上最光辉的艺术形象。但,林黛玉是属于中国的。是中国的深厚的诗文化教养出来的美女。林黛玉的整个人格是诗,她的体态,她的肖像,她眉毛当然也是诗。在《红楼梦》中,最美丽的女人有薛宝钗、薛宝琴、秦可卿诸人。薛宝钗曾有“艳冠群芳”之称。秦可卿,“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至于薛宝琴,更是第一流绝色美人了。但其中最美丽的,读者最喜欢最欣赏的,最富有魅力的,却仍然要算林黛玉。这是为什么呢?宋玉论女人之美:“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这是相貌、身材、体态之美,作为美人,这固然必不可少,但最重要的是神美。真正美丽的女人要有一种韵味;这种韵味很难用言语来加以说明。现代和当代影坛上的女明星,多得难数,若论美丽,有许多人难分高下,但唯独三十年代的周璇,最令人倾倒,就是因为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韵味。影视剧《红楼梦》中的林黛玉,难能吸引观众,并非扮演者相貌不美,而是缺乏一种特有的韵味。
有人说,女人之美,美在天然。是的,但还不甚全面。“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种大自然的朴素、纯净、清爽之美,固然是女人美之一种。但真正的女人之美,应是天人合一。女人的韵味是一种天生丽质与诗文化的高度融合,是温柔天性的升华,是心灵在世俗的喧嚣中提炼着纯洁和宁静,气质和风度中自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洗练(静帆:对女人美的高度概括,新)。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女人的韵味,应体现为水一般的清纯柔美。“闲静如皎光照水”,是女人韵味内涵的点睛。女人的韵味在不同时代和地域具有不同的内涵,并且带有审美的主观性;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女人的韵味是诗。在《红楼梦》中,这种诗的韵味,其他的美人或无,或不全。正如西园主人所评:“宝钗有其艳而不能得其娇,宝琴有其美而不能得其幽,可卿有其媚而不能得其秀。”只有林黛玉,才有其美而兼得娇、幽、秀等韵味。诗是什么?情动于中而形诸言;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无邪,用朱熹的话说,是“情性之正”③(语出《论语》第二章。朱熹《论语集注》:“思无邪”,《鲁颂·篇》之辞。凡诗之言,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诗,就是人性的至洁,至纯,至真,至美。诗,就是人的至高至美情感和意志的抒发。林黛玉的品性就是那个时代的人的纯美情志的某种体现。林黛玉是一个诗化了的才女。林黛玉用诗来抒发她那纯洁的爱情,来发泄她被专制压抑的痛苦和愤慲。诗,表现了林黛玉冰清玉洁的节操,表现了她美丽圣洁的灵魂;诗,使林黛玉有一种迷人的艺术光辉!诗魂,总是时刻伴随着她。读着她,我们随时都能够从她的心里和身上闻到诗的清香。 有人说,林黛玉与薛宝钗,可谓“双峰对峙,二水分流”。其实不然。林黛玉是独一无二的。她的“傲世独立,横而不流”的品格,是薛宝钗望尘莫及的。清代红学家涂瀛在《红楼梦论赞》中称赞:“林黛玉人品才情,为《红楼梦》最。”脂批说她“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钗裙。”著名红学家蒋和森先生说:“这是一个永远不用别人的衣裳,来忘记自己寒冷的人。这是一个永远不把别人的怜悯和施舍,当作自己幸福的人。”是的,在《红楼梦》的众才女中,只有林黛玉是真正诗化了的女人。有人比她是西汉的贾谊。从某种意义上说,林黛玉是屈原、司马迁、阮籍、李贽等等具有特立独行品格的志士的象征。林黛玉的孤标傲世的独立性情,追求个性解放、争取婚姻自由的民主思想的光辉,纯真无邪的少女天性,爱情上的至忠至贞,至纯至圣,对功名利禄的淡漠与鄙视,对黑暗时代的满怀幽怨与抗争,出色的一流诗才,这一切,构成了她的诗一样的品格,让我们钦慕。而她的为专制主义者所不容,被黑暗现实活活扼杀的爱情悲剧,又使我们为她而哭。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上进。(东京听春雨女士评:《红楼梦》的伟大,就体现在林黛玉这一形象上。在专制社会中,自由的思维、独到的情感是很难有生存和表现的权利的,等待着它们的往往是被压制,被摧残,被嘲笑、被无情地践踏。林黛玉悲剧的根源在此。她,当然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