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
李清照（1084—1151？），自号易安居士，齐州章丘（今属山东）人。父李格非，为当时著名文学家，曾“以文章受知于苏轼”。丈夫赵明诚出身官宦世家，知识渊博，喜收藏古籍、书画，对金石更有极深研究。清照幼有才藻，为晁补之所称赏。她早年生活优裕，但金兵入据中原后，流寓南方。明诚病卒，境遇更极孤苦。其词风格清丽婉约，颇具情致；其诗谈古论今，抨击时事，表现出鲜明的爱国思想和意气豪迈、胸襟开朗的特色。赋仅存《打马赋》一篇。著有《易安居士集》七卷、《易安词》六卷，皆佚。今人辑有《李清照集》。
《打马赋》在宋赋中别具风采。打马是一种博戏，李清照不仅把它当作一场战斗来写，而且还寄寓着自己崇高的爱国思想，因而使作品具有了特殊的意义。她在《打马图经序》中说：“今年（绍兴四年，1134）冬十月朔，闻淮上警报，江浙之人，自东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谋入城市，居城市者谋入山林，旁午络绎，莫不失所。易安居士亦自临安溯流，涉严滩之险，抵金华，卜居陈氏第。乍释舟楫，而见轩窗，意颇适然！更长烛明，奈此良夜何？于是博弈之事讲矣。”她在这动荡乱离、国家危亡之时而赋打马，显然有她的寓意。
岁今云徂，卢或可呼；千金一掷，百万十都［2］。樽俎具陈，已行揖让之礼；主宾既醉，不有博弈者乎［3］？
打马爰兴，摴蒲遂废，实博弈之上流，乃深闺之雅戏。齐驱骥，疑穆王万里之行；间列玄黄，类杨氏五家之队［4］。珊珊佩响，方惊玉镫之敲；落落星罗，忽见连钱之碎［5］。若乃吴江枫冷，胡山叶飞，玉门关闭，沙苑草肥，临波不渡，似惜障泥［6］。或出入用奇，有类昆阳之战；或优游仗义，正如涿鹿之师［7］。或闻望久高，脱复庾郎之失；或声名素昧，便同痴叔之奇［8］。亦有缓缓而归，昂昂而出，鸟道惊驰，蚁封安步［9］。崎岖峻阪，未遇王良；局促盐车，难逢造父［10］。且夫丘陵云远，白云在天，心存恋豆，志在著鞭［11］。止蹄黄叶，何异金钱［12］？用五十六采之间，行九十一路之内［13］。明以赏罚，核其殿最［14］。
运指麾于方寸之中，决胜负于几微之外［15］。且好胜者，人之常情；游艺者，士之末技。说梅止渴，稍苏奔竞之心；画饼充饥，少谢腾骧之志［16］。将图实效，故临难而不回；欲报厚恩，故知机而先退。或衔枚缓进，已逾关塞之艰；或贾勇争先，莫悟阱堑之坠［17］。皆由不知止足，自贻尤悔［18］！况为之不已，事实见于正经；用之以诚，义必合于天德［19］。故绕床大叫，五木皆卢；沥酒一呼，六子尽赤［20］。平生不负，遂成剑阁之师；别墅未输，已破淮淝之贼［21］。今日岂无元子，明时不乏安石［22］。又何必陶长沙博局之投，正当师袁彦道布帽之掷也［23］。
乱曰：佛狸定见卯年死，贵贱纷纷尚流徙，满眼骅骝杂耳，时危安得真致此［24］？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交过淮水［25］。
（《李清照集校注》卷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本）［1］打马：博戏之一种。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四云：“今世打马，大约与古之摴蒲相类。”
［2］岁今云徂（cú）：一年将尽。卢：古代摴蒲戏，掷五子皆黑称卢，是最胜采。呼：指呼朋唤友。千金一掷：张说《灉湖山寺》：“千金赌一掷。”吴象之《少年行》：“一掷千金浑是胆，家无四壁不知贫。”
［3］樽俎（zǔ）：盛酒和肉的器皿。揖让之礼：宾主相见的礼节。博弈：博，局戏，用六箸十二棋。弈，围棋。《论语·阳货》：“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4］穆王：周穆王。《史记·秦本纪》：“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缪（穆）王，得骥、温骊、骅骝、耳之驷，西巡狩，乐而忘归。”杨氏五家之队：《旧唐书·杨贵妃传》：“玄宗每年十月幸华清宫，国忠姊妹五家扈从，每家为一队，着一色衣。五家合队，照映如百花之焕发。而遗钿坠舄，瑟瑟珠翠，璨瓓芳馥于途。”“博弈之上流”，“博弈”，《历代赋汇》作“小道”。
［5］姗姗：玉佩相击的声音。杜甫《郑驸马宅宴洞中》：“时闻杂佩声姗姗。”镫（dèng）：马上脚踏，左右各一。张祜《少年乐》：“闲敲玉镫游。”落落：稀疏、零落貌。陆机《叹逝赋》：“亲落落而日稀，友靡靡而愈索。”星罗：像天上星的布列。刘禹锡《送张盥赴举诗引》：“吾不幸，向所谓同年友，当其盛时，联袂齐9，亘绝九衢，若屏风然。今来落落如曙星之相望。昔日会合，不烦异席可长太息哉！”连钱：马身上装饰之物，一说为马斑驳的毛色。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
［6］吴江枫冷：唐崔信明诗：“枫落吴江冷。”胡山：胡地之山。唐张固《幽闲鼓吹》载：乔彝京兆府解试，作《渥洼马赋》，警句云：“四蹄曳练，泛瀚海之惊澜；一喷生风，下胡山之乱叶。”玉门关闭：《汉书·李广利传》：“太初元年，以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期至贰师城取善马，故号贰师将军。……往来二岁，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使使上书，言远道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战而患饥。人少不足以拔宛，愿且罢兵，益发而复往。天子闻之大怒，使使遮玉门关曰：’军有敢入者，斩之‘。贰师恐，因留敦煌。”沙苑：放牧牛羊之地。障泥：垂于马腹两侧，用于遮挡尘土的东西，即马鞍鞯。《世说新语·术解》：“王武子善解马性。尝乘一马，着连钱障泥。前有水，终日不肯渡。王曰：’此必是惜障泥。‘使人解去，便径渡。”
［7］昆阳之战：刘秀破王莽军的大战。见《后汉书·光武纪》。优游：从容、悠闲。涿鹿之师：《史记·五帝本纪》：“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
［8］闻望：声誉名望。《诗经·大雅·卷阿》：“令闻令望。”庾郎之失：《世说新语·雅量》：“庾小征西尝出未还，妇母阮是刘万安妻，与女上安陵城上。俄顷，翼归，策良马，盛舆卫。阮语女：’闻庾郎能骑，我何由得见？‘妇告翼，翼便为于道，开卤簿盘马。始两转，坠马堕地，意色自若。”痴叔：指晋王湛。《世说新语·赏誉》：“（王）济性好马，而所乘马骏驶，意甚爱之。湛曰：’此虽小驶，然力薄不堪苦。近见督邮马，当胜此，但养不至耳。‘济取督邮马，谷食十数日，与湛试之。湛未尝乘马，卒然便驰骋，步骤不异于济，而马不相胜。湛曰：’今直行车路，何以别马胜不？唯当就蚁封耳。‘于是就蚁封盘马，果倒踣，其隽识天才乃尔。”
［9］缓缓而归：苏轼《陌上花三首引》：“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昂昂：气概轩昂的样子。屈原《卜居》：“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乎？”鸟道：山间陡峭小路。李白《蜀道难》：“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嵋巅。”蚁封：蚁穴外隆起的小土堆。陆佃《埤雅》卷一〇释虫蚁：“《诗》曰：’鹳鸣于垤。‘垤，蚁冢也……一名蚁封。传云：’蚁封盘马。‘”有蚁封之地，高低不平，故凡马倒踣。
［10］阪（bǎn）：山坡。王良：春秋时晋国的善御者。《孟子·滕文公下》：“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乘。”局促：拘束。盐车：《战国策》卷五：“汗明曰：君亦闻骥乎？夫骥之齿至矣，服盐车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漉汗汁洒地，白汗交流，外阪迁巡，负棘而不能上。”造父：古代善御者，赵之先祖。因献八骏幸于周穆王。穆王使之御，西巡狩，见西王母，乐而忘归。时徐偃王反，穆王日驰千里马，大破之，因赐造父以赵城，由此为赵氏。参阅《史记·赵世家》。
［11］丘陵、白云：《穆天子传》卷三：“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路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恋豆：比喻无远大志向。《三国志·魏·曹爽传》注引干宝《晋书》：“桓范出赴爽，宣王谓蒋济曰：’智囊往矣。‘济曰：’范则智矣。驽马恋栈豆，爽必不能用也。‘”著鞭：策马先行，指建功立业。《晋书·刘琨传》：刘琨与祖逖善，“闻逖被用，与亲故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着鞭。‘其意气相期如此。”
［12］止蹄：停步。金钱：黄庭坚《题扇诗》：“黄叶委庭观九州，小虫催女献功裘。金钱满地无人费，百斛明珠薏苡秋。”
［13］五十六采：据《打马图经·采色例》，打马共五十六采。九十一路：打马有图，上有九十一路。
［14］殿最：古代考核政绩或军功，上等的称最，下等的称殿。引申为高低上下之意。
［15］方寸：内心。几微：先兆，亦指细微之处。
［16］说梅止渴：《世说新语·假谲》：“魏武行役，失汲道，军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饶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闻之，口皆出水。乘此及得前源。”苏：松散。画饼充饥：《三国志·魏·卢毓传》：“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又见《景德传灯录》卷一一《邓州香严智闲禅师传》。谢：减退。腾骧（xiāng）：腾跃。
［17］衔枚：《汉书·高帝纪》：“章邯夜衔枚击项梁定陶。”颜师古注：“衔枚者，止言语喧嚣，欲令敌人不知其来也。……枚庄如箸，横衔之。”关塞之艰：《打马图》上有函谷关，叠成十马，方可过关。贾勇：鼓足勇气。《左传》成公二年：“齐高固入晋师，桀石以投人，禽之而乘其车，系桑本焉，以徇齐垒，曰：’欲勇者，贾余馀勇。‘”阱堑：陷坑。王得臣《麈史》卷下引《摴蒲经》：“凡近关及后一子谓之堑，近关及前一子谓之坑。落坑堑非贵采不出。”
［18］不知止足：不知足。《老子》第四十四：“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自贻尤悔：自取其咎。《左传·宣公二年》：“宣子曰：呜呼，我之怀矣﹗自诒伊戚，其我之谓矣！”《诗经·小雅·小明》：“心之忧矣，自诒伊戚。”
［19］正经：指儒家经典，如“十三经”。天德：天的德行。《春秋繁露·天副天数》：“天德施，地德化，人德义。”
［20］绕床：《晋书·刘毅传》：“后在东府聚，摴蒲大掷，一判至数百万。余人并黑犊以还，惟刘裕及毅在后。毅次掷得雉，大喜，褰衣绕床叫。谓同坐曰：’非不能卢，不事此耳。‘裕恶之，因梛五木，久之，曰：’老兄试为卿答。‘既而四子皆黑，其一子转跃未定，裕喝之，即成卢焉。”沥酒：洒酒于地，表示祝愿或立誓。《南唐近事》：“刘信攻南康，终月不下，义祖遣信使者而杖之……信闻命大怖，并力急攻，次宿而下。凯旋之日，师至新林浦，犒锡不至，亦无所存劳。他日谒见，义祖命诸元勋为六博之戏，以纾前意。信酒酣，掬六骰于手曰：’令公疑信欲背者，倾西江之水，终难自涤。不负公，当一掷遍赤。诚如前旨，则众彩而已，信当自拘，不烦刑吏耳。‘义祖免释不暇，投之于盆，六子皆赤。”
［21］剑阁之师：指桓温取蜀事。桓温未至剑阁，此借用也。《世说新语·识鉴》：“桓公将伐蜀。在事诸贤，咸以李势在蜀既久，承籍累叶，且形据上流三峡，未易可克。唯刘尹云：伊必能克蜀。观其蒲博，不必得则不为。”别墅未输：《晋书·谢安传》载：前秦苻坚率师号百万伐晋，次于淮淝。朝廷加谢安为征讨大都督，命张玄问计。谢安之亲朋毕集，方与谢玄围棋赌别墅。安棋常劣于玄，是日玄惧，便为敌手，而又不胜。安顾谓其甥羊昙曰：“以墅乞汝。”安遂游涉，至夜乃还。指授将帅，各当其任。谢玄等既破苻坚，有驿书至，安方对客围棋，看书既竟，便摄放床上，了无喜色，棋如故。客问之，徐答曰：“小儿辈遂已破贼。”
［22］元子：桓温字元子。安石：谢安字安石。
［23］陶长沙：陶侃，曾为长沙太守。《晋书·陶侃传》：“诸参佐或以谈事废事者，乃命取其酒器蒲博之具，投之于江，吏将则加鞭扑。曰：’摴蒲者，牧猪奴戏耳。老庄浮华，非先王之法言，不可行也。君子当正其衣冠，摄其威仪，何有乱头养望，自谓宏达耶！‘”袁彦道：即袁耽。《世说新语·任诞》：“桓宣武（温）少家贫，戏大输，债主敦求甚切。思自振之方，莫知所出。陈郡袁耽俊迈多能，宣武欲求救于耽。耽时居艰，恐致疑，试以告焉。应声便许，略无嫌吝。遂变服，怀布帽，随温去，与债主戏。耽素有艺名，债主就局曰：’汝故当不办作袁彦道耶！‘遂共戏，十万一掷，直上百万数，投马绝叫，傍若无人。探布帽掷，对人曰：’汝竟识袁彦道不！‘”
［24］佛狸：魏太武帝拓跋焘小名，此暗指金主。《宋书·臧质传》臧质答拓跋焘曰：“王玄谟退于东，梁垣散于西，尔谓何以？不闻童谣乎：’虏马饮江水，佛狸死卯年。‘此期未至，以二军开饮江之径耳。冥期使然，非复人事。”
［25］志千里：《世说新语·豪爽》：“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谁能，《癸巳类稿》卷一五作“不复”。此句上《癸巳类稿》尚有“木兰横戈好女子”一句。
评此赋首先点出了打马的时令，并说“实博弈之上流，乃深闺之雅戏”。接着作者运用她高妙的艺术技巧和大量与马有关的诗文典故，对棋盘上“马”的交错变化作了具体描绘。马之行阵，飒飒而带风声；战阵用奇，时闻金戈之鸣。在这棋局的跳动中，诗人渴望驰骋疆场、收复故土的雄心稍微得到一点慰藉，可谓“运指麾于方寸之中，决胜负于几微之外”。但打马而求胜心切，不知止足，便会形成错误，自贻其羞。游戏之道，与世间事理相通，现实也是如此。要“用之以诚，义必合于天德”，这样才会出现“绕床大叫，五木皆卢；沥酒一呼，六子尽赤”的奇迹。接着作者又用桓温、谢安故实再起波澜：“平生不负，遂成剑阁之师；别墅未输，已破淮淝之贼”，将棋局引向现实，希望能够有桓温、谢安一样的豪杰来收复故土，以雪民族恨、国家耻。“又何必陶长沙博局之投”，正应该像袁耽那样将帽掷之于地！这样，作者豪迈不羁的性格表露得淋漓尽致，而棋局中的爱国心思也和盘托出了。乱辞总结了全文，鲜明地表现出作者的爱国感情。在这时危乱离的岁月，她希望能有“将相过淮水”，惜自身已老，难能“志千里”，只愿随北伐军队回归故里了，说得极为深沉动人。
全赋语言精丽典雅，描写生动形象，用典广博，喻指贴切，语气缓急交错，优游不迫。描述处处关切打马，而处处又饱含着作者的思想感情，实为思想性与艺术性相统一的佳构。前人云：“易安落笔奇工，打马一赋，尤神品，不独下语精丽也。”（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引《神释堂脞语》），信然。
（姜朝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