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赤壁赋

苏轼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市）人。嘉祐元年（1056）随父苏洵和弟苏辙入京，三苏之文名动京师。二年欧阳修知贡举，轼与辙皆中进士。六年（1061）经欧阳修举荐，又中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被授予大理评事，任凤阳府签判。治平三年（1066）苏洵卒于京师，与弟扶父柩回乡居丧。熙宁二年（1069）还朝，正值神宗任用王安石实行变法，遂两次上书反对新法，出为杭州通判。继知密州、徐州、湖州。元丰二年（1079），以讪谤新政罪由湖州被逮至京，关押于御史台监狱，即“乌台诗案”。出狱后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七年（1084）调汝州团练副使。元祐元年（1086）还朝，任翰林学士、知制诰。因反对尽废新法与宰执司马光意见不合，先后出知杭州、颍州、扬州、定州。绍圣元年（1094）以讥斥先朝罪贬知英州，再贬惠州，四年又贬为琼州别驾，居儋州。元符三年（1100）遇赦北还，次年病逝于常州，谥文忠。苏轼自谓“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何薳《春渚纪闻》卷六）。其文章气势纵横，豪放自然，苏辙云“子瞻诸文皆有奇气”（苏籀《栾城遗言》）；黄庭坚云“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东坡先生真赞》）；罗大经云：“横说竖说，惟意所到，俊辩痛快，无复滞碍。”（《鹤林玉露》乙编卷三）有《东坡全集》一百十二卷。

此赋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东汉末年周瑜大败曹军的赤壁在今湖北省嘉鱼县东北。朱彧《萍洲可谈》卷二：“（黄）州治之西，距江名赤鼻矶，俗呼鼻为弼，后人往往以此为赤壁……东坡词有’人道是周郎赤壁‘之句，指赤鼻矶也。坡非不知自有赤壁，故言’人道是‘者，以民俗记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八引苏轼云：“黄州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传云曹公败处，所谓赤壁者……今日，李委秀才来，因以小舟载酒饮于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数弄，风起云涌，大鱼皆出。山上有栖鹘，亦惊起。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此赋或题曰《前赤壁赋》，“前”字为后人以与《后赤壁赋》相区别所加。

壬戌之秋［1］，七月既望［2］，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3］，歌窈窕之章［4］。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5］。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6］，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7］，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8］，羽化而登仙［9］。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10］，击空明兮溯流光［11］。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12］。”客有吹洞箫者［13］，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袅袅［14］，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15］。

苏子愀然［16］，正襟危坐［17］，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18］，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19］，东望武昌［20］，山川相缪［21］，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22］？方其破荆州，下江陵［23］，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24］，旌旗蔽空，酾酒临江［25］，横槊赋诗［26］，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27］。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28］，寄蜉蝣于天地［29］，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30］。”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31］，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32］，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33］；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34］，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35］。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一，文学古籍刊行社校刊本）［1］壬戌：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岁次壬戌。

［2］既望：农历月十六又叫既望。

［3］明月：《诗经·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即谓此诗。

［4］窈（yǎo）窕（tiǎo）：亦指《诗经·陈风·月出》篇。窈赳即窈窕。

［5］徘徊：停留不前。斗牛：斗宿和牛宿，皆星宿名。

［6］一苇：喻小船。《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航）之。”如：往。

［7］冯（píng）虚：冯通凭。虚，太空。御风：驾着风。《庄子·逍遥游》：“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

［8］遗世：遗弃人世。独立：无牵无挂。

［9］羽化：古人称成仙为羽化。

［10］桂棹（zhào）兰桨：桂木做的棹，木兰木做的桨。桂树、木兰都是芳香的树木，用以形容船具之美。

［11］空明：空澈清明的水。溯（sù）：逆流而上。流光：流动的月光。

［12］美人：内心所思慕的人。《楚辞·九章·思美人》王逸注：“言己思念其君。”

［13］洞箫：单管直吹的箫。此吹箫之客，或谓杨世昌。赵翼《陔馀丛考》卷二四：“东坡《赤壁赋》’客有吹洞箫者‘，不著姓字。吴匏庵有诗云：’西飞一鹤去何祥？有客吹箫杨世昌。当日赋成谁与注，数行石刻旧曾藏。‘据此则客乃杨世昌也。按东坡《次孔毅父韵》：’不知西州杨道士，万里随身只两膝。‘又云：’杨生自言识音律，洞箫入手清且哀。‘则世昌之善吹箫可知，匏庵藏帖信不妄也。按世昌，绵竹道士，字子京，见王注苏诗。”

［14］袅（niǎo）袅：形容声音婉转悠长。

［15］嫠（lí）妇：寡妇。

［16］愀（qiǎo）然：忧愁的样子。

［17］正襟：整理衣襟。危坐：端坐。《史记·日者列传》：“猎（揽）缨正襟危坐。”

［18］“月明”二句：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曹操字孟德。

［19］夏口：古城名，在今湖北武昌西黄鹤山上。

［20］武昌：今湖北鄂城。

［21］缪（liǎo）：同缭，缭绕。

［22］周郎：周瑜任建威中郎将时年仅二十四岁，吴中皆呼为周郎，见《三国志·吴·周瑜传》。汉献帝建安十三年，曹操以舟师攻孙权，周瑜率吴军大破之于乌林赤壁，曹操败退南郡，见《资治通鉴·汉纪五七》。

［23］荆州：建安十三年，荆州牧刘表子刘琮率众向曹操投降，曹军不战而占领荆州。东汉荆州州治在今湖北襄阳。江陵：今湖北江陵，东汉时属荆州。

［24］舳（zhú）舻（lú）：《汉书·武帝纪》：“舳舻千里，薄枞阳而出。”颜师古注：“李斐曰：舳，船后持柂处也。舻，船前刺櫂处也。言其船多，前后相衔，千里不绝也。”此指战船。

［25］酾（shī）酒：即饮酒。酾为过滤酒。

［26］横槊（shuò）：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子美墓系铭》：“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槊，长矛。

［27］友麋（mí）鹿：以麋鹿为友。此句的意思是说在江湖山林间过隐居生活。

［28］匏（páo）樽：用匏做的酒器。匏，葫芦的一种。

［29］蜉（fú）蝣（yóu）：小虫名。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卷下：“蜉蝣，方士语也，通谓之渠略……朝生而夕死。”

［30］遗响：馀音，指箫声。

［31］逝者如斯：《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斯，谓水。

［32］盈虚：月亮的圆缺。

［33］一瞬：一眨眼，极言变化之速。

［34］造物者：古以为万物皆天所造，故称天为造物者。无尽藏（zàng）：佛家语，即无穷无尽的宝藏。

［35］狼藉（jí）：凌乱不堪。《史记·滑稽列传》：“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

评此赋通过主客问答，表达了作者在黄州贬所时思想上的矛盾。宇宙无穷，人生有限，古代英雄人物尚且成为过眼烟云，由此自然而生苦闷之情。但又由苦闷而至解脱，达到解脱的精神支柱就是变与不变的人生哲理，终究体现了苏轼旷达的胸怀。全赋始终不离水、月，既是优美的景色，又是阐述哲理的具体形象，艺术手法十分高妙。《唐子西文录》：“东坡赤壁二赋，一洗万古，欲仿佛其一语，毕世不可得也。”谢枋得云：“此赋学庄、骚文法，无一句与庄、骚相似，非超然之才、绝伦之识，不能为也。”（《文章轨范》卷七）吴蔚说：“《秋声》《赤壁》，宋赋之极有名者，而《赤壁》尤飘飘欲仙。”（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六一居士全集》卷一引）李调元则说：“苏东坡前后《赤壁赋》，高出欧阳文忠《秋声赋》之上。”（《赋话》卷一〇）（尹占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