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思路一打开,头脑便马上变得灵活起来。几天后,江枫路过本校大门口,无意中看到橱窗里一个通知:市区通往蝴蝶池的公路业已开通,校方为艺术学院师生前往写生安排了直达班车。他想,蝴蝶池一通车,游人必多,妹妹从小喜欢蝴蝶,倘若身在江城,说不定会常常跑去观光。他打定主意,在近期内只要一有空闲,就往蝴蝶池跑。蝴蝶池虽在深山丛林之中,但距江城不过二十几里路,骑电动车不消半个钟头就可到达。就从那天起,在一个星期之内,他骑着他的电动车跑了三趟蝴蝶池。
因为交通便利,这个江城历史上有名的风景点骤然热闹起来了。池畔的蝴蝶骤然见到众多的游人,开初都惊得潜入林莽,羞答答地不敢露面,后来慢慢习惯了,一群群从树林里飞出来,在蝴蝶池上翩翩舞蹈,那飘忽多姿的身影,五彩缤纷的颜色,把游人撩拨得心花怒放!江枫关注的对象仍然是那些二十多岁的女孩,只要是对蝴蝶表现出特别浓厚的兴趣,例如手舞足蹈地欢呼,情不自禁地追赶,等等,他都要默默地跟随,细细地审视,甚至走上前去套个近乎,攀谈几句。然而,几天下来,他没有发现一个值得追踪的目标。那些女孩见到成群结队的蝴蝶后,尽管也激动,也兴奋,但大多只是一时冲动,聚众起哄,获取快感而已。
然而,当他第四次来到蝴蝶池畔时,情况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机。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日子,既不是周末,也不是双休日;天气也不算晴好,天上布满了阴云,太阳时隐时现;池畔游人稀少,四下里里静悄悄的,清脆的鸟鸣使空旷的山谷显得格外幽深。时值初秋,蝴蝶池里的睡莲大半绽开了,有嫣红的,有蜡黄的,全浮在水面上,水灵灵的,娇艳欲滴。没有风,天气有点闷热,蝴蝶都飞出来了,有的在碧波荡漾的池水上面翻飞,有的在红得如火的紫薇花树梢歇脚,有的扑向水中的睡莲,与鲜润柔嫩的花瓣亲吻拥抱,还有的围住了停在池畔的一辆崭新的宝马车,上下盘旋,久久不散。渐渐地,它们开始与宝马车亲密接触,有的停在车头上,有的爬在车窗上,有好几个竟闯进了打开的车窗,扑在柔软的天鹅绒座椅上。
在漂亮的宝马车旁,一位身材高挑非常洋气的姑娘,正在用一个十分高档的摄像机拍摄蝴蝶们光顾宝马车的情景。她白皙的脸上戴一副海蓝色的金边太阳镜,眼镜下面露出高耸俊美的鼻子和小巧猩红的嘴唇。被染成金黄色的长发在她背后纷披下来。她的上身只穿一件黑色的弹力背心,一对异常丰满的乳房在背心里跳动;下面穿一条江城夏季最流行的牛仔短裤,露出两条玉柱般雪白的长腿。在宝马车前,支着一个画架,放着一张帆布折叠椅子,说明姑娘是来写生的。但是,像她这样开着豪华的宝马车来写生,江枫还是头一回见到。更使江枫惊讶的是,在姑娘的脚下,竟然还有一只小花狗,摇着尾巴,跟着它的主人转来转去,十分招人喜爱。
宝马车前,有好几个游客围着那女郎,好奇地看她。女郎放下摄像机,正准备坐到帆布椅上去写生,一扭头,就与走上前来的江枫打了个照面。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接着便摘下太阳眼镜,惊喜地叫起来:“江老师,是你呀!你怎么有兴趣到这儿来?”
江枫吃了一惊,细看那姑娘,好生面熟,一时却叫不出名字来,不禁有些尴尬。
“江老师,我是高明珠呀,不久前才结的婚。我老早就听过你的《红楼梦》讲座,你还是赵璧辉和我的救命大恩人哪!”高明珠丢下画笔,扑上前来,满怀热情地握住了江枫的手说。那小花狗也亲昵地扑到他身上,呜呜欢叫着,吻他的脚。
“啊啊,你看我这记性!……那次,对,那次在扬子江大酒店,你们结婚,在饭店大门口见过面……”江枫对高明珠的印象并不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愈加尴尬了。
“那次,要不是你奋不顾身,见义勇为,制止了白鸥的暴行,我和赵璧辉说不定都成了她的刀下之鬼了!赵璧辉事后才告诉我,那天,白鸥身上带着匕首,她显然是蓄谋已久的。……”
“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谈了。”江枫微笑着摇手。
“可是,我忘不了你的救命之恩呀!我好几次催赵璧辉要去登门感谢,他都说,同窗好友,不在乎这个,再加上他实在太忙,就这么拖下来了。你看,多不好意思!”
“哈哈,是的,同窗好友嘛,不在乎这些。”江枫打量高明珠,尽管脂粉气很浓,但清秀的眉眼间还是透出一种知恩图报的真诚,他心里不免也有一丝感动。为转移话题,他忙问她:“你怎么也有兴趣到这儿来写生?”
“我喜欢蝴蝶,自从这儿开通了公路,我已经来过三次了。”
“哦,你也喜欢蝴蝶?”江枫热切地望了她一眼。
“喜欢!我从小就喜欢!江老师,你也喜欢蝴蝶?”她的眼睛里忽然闪出热烈慈爱的光芒。
“是的,我也喜欢蝴蝶。”江枫说,他的心不由得一阵感动,想不到这位养尊处优的高官千金有着与他的妹妹相同的爱好。
“江老师,最近,我们全家,包括我的老爸,都在全力以赴帮我筹办一个画展。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赶画几幅蝴蝶的油画。”她边说边拿起画笔,坐到帆布椅上。“等画展办起来后,一定请江老师大驾光临,批评指教!”接着,她对那小花狗亲昵地吆喝了一声:“花花,过来!”那小花狗摇着尾巴,善解人意地蜷伏到她的脚下去了。
就像在头顶炸开了一个响雷,江枫被这一声呼唤震得全身打颤。一时间,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是那“花花”两字是那样清晰地灌进他的耳朵,怎么会听错呢?又是喜欢蝴蝶,又是给小狗起名“花花”,世上有这样的巧事吗?然而,这位高官千金真会是他的失踪的妹妹吗?他忍不住再次打量眼前的这位摩登女郎,乘着她专心作画,他目不转睛地使劲地看她。越看,越觉得像自己的妹妹,尤其是从侧面看去,她的眼睛是那么大,睫毛是那么长。此刻,他多么希望再跟高明珠好好聊一聊啊,说不定能聊出更多宝贵的线索来。然而,细细思量,他觉得这样做未免过于孟浪了。
激动的潮水在他胸膛里汹涌澎湃,热血冲得他的耳膜轰轰响,他身上打着颤,大口大口地喘气,双脚也止不住频频颤抖。他再也站不住了,连忙跟高明珠打个招呼,骑上了他的电动自行车。
一路回去,他思绪像海涛般翻腾开了。啊,今天这场邂逅,莫非是一种天意?一对失散的兄妹,经过二十年的苦苦寻觅,终于在异地他乡的蝴蝶池畔相会了!这会不会是个美丽的梦?哦,千万不要高兴得太早,也许这纯粹是个个偶然的巧合吧!从小喜欢蝴蝶的女孩多的是;养个小花狗,取名叫“花花”,也太普遍了。单凭这两点,就能把对方看做是自己的妹妹?何况人家是高官的千金小姐,从小金屋藏娇,养尊处优,怎么可能是别人家失踪的孩子呢?再说,这女孩的人品是那样的糟糕,竟然仗势欺人,把别人的丈夫抢过来占为己有!一个光明磊落的兄长,怎么可能有这么个品德不堪的妹妹呢!
想到这里,他的心开始冷下来了。然而,他的思绪如同在下坡奔驰的汽车,再也刹不住了。他想,她连续好几次开着汽车到蝴蝶池来写生,像这样的喜欢蝴蝶,毕竟不多啊。给小狗取名“花花”本不算稀奇,可是她为何不养个白狗,不养个黑狗,偏偏要养个花狗呢?特意养个小花狗而取名“花花”,这就非同寻常了!说到道德品质,能全怪她本人吗?她从小被拐卖到高官家庭,受环境的熏陶和那样的父母的影响,其品格能高尚得起来吗?再说,她与他的父母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在那次婚礼上,他亲眼看到,他的父母都是矮胖子,小眼睛,而高明珠却是高个子、大眼睛;矮胖子、小眼睛的父母,会生出高个子、大眼睛的女儿来吗?……
这样一想,他又开始热血沸腾。还没有到家,他已经做出决断:马上给赵璧辉挂电话,非查他个水落石出不可!
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赵璧辉接了他的电话,先是好像愣了一下,接着就打起官腔来了:“怎么?又是找妹妹?你到底有完没完?你怎么老是缠着我不放呢?我说老同学,这不是奇哉怪也,怎么凡是我的老婆都变成你的妹妹了?你怀疑白鸥是你的妹妹,我当初是怎么劝你的?现在,你又怀疑起高明珠来了。人家是响当当的省委常委、组织部长的掌上明珠,怎么会变成你的妹妹?笑话,简直是笑话!这在政治上太不严肃了!我说老同学,你是不是想妹妹想多了,神经出了毛病?”
江枫被他劈头盖脸一顿抢白,一时哭笑不得,忙陪着笑说道:“哎,老同学,我提供的依据还是有价值的嘛,我只是想就她身上的胎记问题,请你说句话,因为只有你……”
“又是胎记,又是胎记!哎呀,我的老兄,你怎么这样偏执!我早就说过,这关系到个人隐私问题,怎么能随便说呢?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提出这个问题来,本身就不对头嘛,你犯了方向性错误,在政治上是极不严肃的!……好了好了,别缠住我不放了,我明确告诉你,高明珠跟你妹妹完全是……完全是风牛马不相及,她妈妈生她的时候……,呃,差点儿,差点儿把命都丢掉!……”
“那是怎么回事?”江枫赶紧问。
“难产呗。医生给她动了大手术。她妈生下她以后,从此就不能生育了,因此对她特别疼爱。我把这情况告诉你,你总可以死心了吧!”
“哦……”江枫如梦方醒,知道自己确实又犯了方向性错误,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天晚上,他又失眠了。
“我的苦命的妹妹,你到底流落在何处呢?”